当崇祯皇帝从这一科贡士名单的最后一页里,终于看到了黄宗羲的名字之后,心里面的那点儿小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了。
于是又再次从头开始看起,细细地审视起这份名单来。
“宋时烈?!此何人也?”
崇祯皇帝重头翻阅名单,首先要看的,当然是本次春闱的会元人选。
结果一看之下,映入眼中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毫无印象的名字,心中嘀咕着嘀咕着,不由得说出了声来。
“启奏陛下!臣与同侪诸人,昨日依照会试三场朱卷累计排定之顺序,拆去弥封,方得此人。
“乍见此名之时,臣与同侪诸人亦未知其籍贯乡里、家世门楣,未知其授业何处、师承何人。
“后经一番查证,臣等方才得知,此宋时烈,竟是朝鲜国选送举荐、赴京应试之士子!”
崇祯皇帝问了一句“此是何人”之后,崇祯四年春闱的主考官,也即总裁官徐光启,立刻站了起来,躬身对着皇帝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此时在场的这几个大臣,当然都曾浏览过各省提学呈递给礼部的赴京适应举子之名单,只是对于朝鲜来的士子,没有人真的在意,更没有人真的重视,所以也就没有认认真真地去记住他们每个人的汉名。
科举取士历来都是华夏王朝的拿手好戏,而科举考试的内容即四书五经,更是大明朝读书人的看家本领。
朝野上下自然没人把朝鲜这个海东小国来的儒生士子放在眼里。
包括如今这位崇祯皇帝本人,也是如此。
徐光启说完了一番话,抬眼看见崇祯皇帝满是惊讶的神色,继续躬身说道:
“臣等之前亦未曾料想到,今时今日,朝鲜国士林于朱子学上之造诣,竟然超迈如此!其国虽小,其士人气魄却大!
“只此时,礼部与贡院诸员于朱卷弥封之下,会推名次已定,惯例不容更改。
“而臣在拆封之后,再观宋时烈三场之朱卷,见其不惟学理精深,即体例也未见瑕疵!
“是以,臣等乃维持原定贡士之名次,原样呈于陛下之御前,一切皆由陛下圣断!”
崇祯皇帝听了这话,愣神了片刻,看着如今胡须都已花白了的内阁大臣兼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徐光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往下看去。
其实,类似宋时烈这样的情况,在大明朝的科举制度之下,并非孤例,也并不罕见。
为了杜绝科场舞弊的发生,特别是杜绝阅卷官们以及总裁官和副总裁官们,在会试排名录取的时候以权谋私,照顾自己的门生故旧,明朝的会试制度搞非常复杂。
参加礼部会试的举人们答完的卷纸,或者说写好的八股文,每篇交卷之后,是不能与阅卷官直接见面的。
而是由非阅卷官们先将写有考生姓名、籍贯等情况的一页封上,给一个编号,而这个做法,就叫做弥封。
尔后,弥封好的卷纸,将转交给翰林院的那些守候在贡院的翰林或者庶吉士们,让他们用朱笔将考生的卷纸,原原本本、完完整整、一笔一划地誊写下来。
这一份份由翰林院的官员们用朱笔誊写的卷纸,就叫做朱卷。
而这种朱卷,才是各级阅卷官们,能够真正接触到的会试文章。
受命阅卷的各级阅卷官们,就是凭着这一份份他们完全不知道背后究竟是何人所作的朱卷,来决定会试录取与否,以及考生们的名次。
等到完全按照朱卷的内容,将预备录取的贡士名次排定了之后,阅卷官们会再次拆封原始的卷纸,一一进行比对。
如果比对无误,录取的贡士名次,就会这样敲定下来。
若是比对有误,那就说明,这一科的会试,出了科场舞弊的大案。
真要如此的话,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人头落地了。
当然了,因为每一科春闱的考生都太多,类似徐光启、何如宠、贾继春这样的会试总裁官、副总裁官,对于各级阅卷官呈递上来的朱卷,是不会一份份全都亲自过目的。
他们只看被各个阅卷官公推的头几名朱卷,或者排在前十名、前二十名的朱卷。
这一次,崇祯皇帝着急看到结果,所以即便徐光启、何如宠等人已经算是很十分的尽职尽责了,到最后,他们也不过是亲自审阅了前五十名的朱卷而已。
那么这样做,是不是就能够杜绝科举制度的弊端呢,是不是就能够保证科举制度的公平公正呢?
当然不可能。
明朝不仅出过很多科举舞弊案,而且按照这种制度最后排定的名次,也不完全公平。
由翰林誊写形成的朱卷,在考官面前实现了人人平等这样一种公平的同时,却也新增了另外一种不公平。
那就是考生的书法水准是体现不出来的,由书法水准折射出来的考生个性,也是体现不出来的。
因为考官们看到的朱卷,都是清一色的翰林院笔体,考生的笔迹是被掩盖住了的。
不过,总体而言,在明朝那样一个时代,会试能够做到这样,已经算是一种制度上的公平公正了。
因为这样的制度,给了那些出身寒微,没有后台,以及没有显赫师承的寒门读书人,一个鱼跃龙门、一鸣惊人的机会。
这一次,出身朝鲜的儒生宋时烈,就得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一鸣惊人的机会。
当然了,会元并不必然是状元。
因为状元需要在殿试之上由皇帝亲自选出。
但是在科举取士的时代,在会试中得中会元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荣誉了。
且说崇祯皇帝一边听着徐光启等人的解释,一边继续翻阅着贡士的名单。
其实每个贡士姓名的后面,都用了蝇头小楷标注着他们的基本情况。
即使徐光启、何如宠、贾继春三人不站起来专门说明,崇祯皇帝只要细看之下,也能弄明白那些在明朝的历史上未曾出现过的名字背后,到底是些何方人士。
只是崇祯皇帝既然开口问了,他们这些负责今科春闱的大臣,就不得不站起来做出一些说明。
徐光启、何如宠、贾继春三个人一边静静坐着备询,一边不住地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皇帝的方向,关注着皇帝的表情变幻。
贾继春看见皇帝的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他心情也跟着上上下下,起伏不定,正想着心事,突然又听到崇祯皇帝自顾自地问道:
“这宋浚吉,又是何人?”
贾继春心说,后边有标注,陛下您翻篇往下看就好。
只是他与徐光启、何如宠毕竟不同,不敢对皇帝这么说,此时听见皇帝问话,连忙站起来躬身答道:
“启奏陛下!这宋浚吉,也是朝鲜国选送举荐的士子,与宋时烈一样,都是平壤复林书院的弟子!”
“哦?可是张溥带人办的那个复林书院?!”
崇祯皇帝的话音刚落,贾继春却已经在心念电转之间,仿佛悟到了什么,立刻又接着说道:
“启奏陛下!正是张溥带人办的那个复林书院!今科春闱,来自朝鲜的士子,皆是张溥会同朝鲜国礼曹与成均馆一手操办,说起来,都与复林书院有关!”
贾继春说完了这话,见崇祯皇帝面无表情地继续翻看着名单,于是接着说道:
“今科春闱,朝鲜国来京应试之儒生,得中贡士者,譬如宋时烈、宋浚吉、金集、李浣、李敬舆、金益熙六人,皆为朝廷驻朝鲜使节张溥,所一力举荐而来!
“朝鲜弹丸之地,一举而中式者六人,且个个名列前茅,即令陛下不问,臣之心中也有疑问!
“好在今科会试中式名录尚未公布,若是陛下以为贡士名单不妥,以臣之见,不若黜落朝鲜数人,另从其他落榜者中选取数人顶缺亦未尝不可!”
就在方才崇祯皇帝问及复林书院的时候,贾继春一瞬间就想到了东林党和东林书院,同时也想到了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年轻皇帝对于东林党人的真实态度,于是施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
贾继春的话说完,未等崇祯皇帝有什么反应,同在御前的礼部左侍郎何如宠却也立刻出言道:
“万万不可!我皇明科举制度,向来以至公至正取信于天下!且取士之规,早有律例在先!非有科场舞弊之证据,朱卷一经拆封即成定案!
“今科贡士名单虽未公布,但陛下与臣等,以及礼部、翰林院、贡院阅卷诸官,皆已知晓!
“若陛下以今科朝鲜士子中式者多而废黜数人,今后朝廷抡才大典该如何取信于朝野,广被于天下!?”
“贾大人此言可谓大错而特错!陛下若对今科贡士名单之次序有旨意,臣等奉旨重新斟酌排序即可也!
“况且臣等呈递贡士之名次,并非最后之名次,若陛下以朝鲜士子得中第一为不妥,正可在殿试之上做取舍,万不可轻易黜落贡士,以伤我皇明科举取士至公至正之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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