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林三酒定定地站在昏黑山林之中,不由想起了上一次当她站在山林里的时候。
令他们费尽心力的计划,拼上了性命的奔逃和战斗,如走钢丝般不敢差一分一秒的行动……可是他们的努力如同河流波浪,无论怎样翻腾击打,最终都会拍上这一堵高墙大坝,破碎成白沫似的水花,失去一切意义。
他怎么会连自己是否撒谎都清清楚楚?难道他也有胡常在那一种辨别真假的能力吗?
余渊静静地停在一步远之外,轮廓身影压在黑夜上,压得连空气也逐渐停止流动,沉沉地凝固在二人脚边。仿佛再怎么使劲用鼻子呼吸,也吸不进气了。
“你在说什么呢,”林三酒最后一点试图抵抗否认的努力,在离口之后自己也觉得可笑,中断了,变成了一片死寂。
过了几秒,她低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
余渊沉默了一会。
“你看,这正是我希望能离开此处后找到的答案之一。”
林三酒使劲闭了闭眼睛。
冷静……冷静,她此刻直面枭西厄斯还没有死,那就说明这个局势里,一定暗藏着一线生机。枭西厄斯不以玩弄人心为乐,他如果抱定了主意,她现在肯定没法继续站着了。那一线生机——
林三酒突然明白了。
“你既然都知道我在撒谎了,为什么还任我和礼包分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余渊平静地回答道:“你也知道的吧?你在关键时刻,反应一向很敏锐。”
第二次了,他这是第二次用上这样的语气,展示出对自己的了解了……
林三酒将这一个念头紧紧抓在手里,这才开口说道:“当时只有我和礼包,你就算马上行动,能抓住的也就是我们两人。反而还有我们垂死挣扎,向其他人发出警告,让他们逃脱的风险。可是如果你顺其自然,让礼包以为他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的话……”
那么,他就能利用自己,一个一个地找上门去了。
“你……你要把我也变成身体管家?”林三酒这句话虽然是一个问题,但她早就知道答案了。“像余渊一样?”
余渊抬起一只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两下。“这一个,并不是身体管家。”
“什么意思?”林三酒立刻问道。多说一个字,她和同伴们就能多活一个字的工夫,她就有多一点机会想想办法——她恨不得能一直聊下去,聊到礼包发现不对劲;可是枭西厄斯为什么要和她说话?
“身体管家是我创造出来的,此前世间不存在的人。像乔坦斯一样,为我保管肉身,能力,视野,替我行走,为我行事……”余渊淡淡地说,“你看见的这一个,是被我征收来的一个‘身份’。与身体管家,可不是同样的性质啊。”
他说罢,往旁边让了一步,朝前方黑暗山林抬起了手。
林三酒明白了他的意思,仿佛梦游似的抬起了脚。
她的不真实感太重了。此刻二人肩并着肩,好像结伴而行的朋友,一步步踩在落叶堆积的山地上,在山林深沉昏暗的梦里搅起了一圈一圈漆黑涟漪。
他们离黑石集还远,林三酒抬起头时,甚至看不见一丁点灯火,就好像黑石集与人群其实都不存在一样。
“那么,在你把我也变成你的‘身份’之一以前,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她低声问道。
“无妨,可以让你拖延一点时间。”余渊想了想,说:“在使用这个‘身份’的时候,我愿意纵容你一些。”
林三酒强忍住了那一股尖锐的怒气,强迫自己继续专注于刚才那一个念头上。
看来,被枭西厄斯占据了身体的进化者,并不是像她以为的一样,从这一具躯壳里完全消失了。他刚才叫了自己小酒——这是余渊的叫法;他说自己在关键时刻反应敏锐,这也是来自于余渊的记忆和判断。
更别提枭西厄斯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当他使用余渊这一“身份”时,他会被余渊本人的感情与认知左右——即使是十分有限的程度,也足以让“枭西厄斯”这一个与人类相差甚远的存在,染上了几分温柔。
既然余渊的记忆,认知,判断,情感……等等一切,仍然能够对枭西厄斯造成影响,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余渊”仍然存在于这一具身体里?
她是否还有将他带回来的机会?
“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余渊一边走,一边提醒道。
林三酒“嗯”了一声,问出了那一个最烦扰她的问题:“为什么我一说玛瑟,你就知道我在撒谎了?你……你是不是有能力辨别真相和谎言?”
“如果有那一个能力,倒是方便了。”余渊静静地笑了一笑,说:“因为我知道玛瑟并不在Exodus上。”
林三酒猛地停住了脚。“你——你知道玛瑟在哪里?”
难道他早就盯上玛瑟了?可是连她自己都没和玛瑟联系上,玛瑟对他更不知情,是怎么变成目标的?
“我知道。你知道乔坦斯吧?初代版本不太听话的那一个。他很清楚玛瑟的位置,正在去找她的路上。”
林三酒一个激灵,刚要张嘴,余渊却又说话了。
“我也知道,玛瑟对我一无所知。”余渊似乎意识到了她没说出口的心思,竟然像是开慰似的说:“所以你不必担心玛瑟的安全……只要你不把我的存在告诉她,她就是一份未来我所需要的资源,我当然不会动她。”
至少在这一点上,枭西厄斯没有撒谎的必要。
林三酒怔怔地点了点头。这么看来,她和玛瑟一直没联系上,倒是一件好事了;如今她更不能将玛瑟拉进这一潭浑水里,让她有性命危险了。
“可是……你为什么会知道玛瑟这个人?”她问道。
“我的一个身体管家,机缘巧合下,发现了你们之间的联系,认为玛瑟可能是一条将我引向你的途径。”余渊温和低沉的声音,渐渐在夜色里流开了。“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并没有错。”
“你让乔坦斯去找她干什么?”林三酒侧过头,仔细打量着夜幕下的余渊,问道。
“看看她能不能帮上我的一个忙。”余渊也回头冲她笑了一笑,墨石般漆黑温亮的眼睛里,空空的。“你现在只担心她一个人,在我看来,并不太明智。”
是的,不管是什么忙,只要玛瑟对枭西厄斯不知情,她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其他人却不一样了。
林三酒在走了一会儿之后,附近山林就已经褪去了一层浓黑,隐隐地有了雾气似的浅淡光芒;虽然仍然叫人难以看清四周景物,可也足以告诉她,黑石集不远了。
为什么枭西厄斯还没有将她变成一个身体管家——不,“身份”?
就算余渊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得枭西厄斯也温柔了几分,但林三酒没有天真到会以为余渊残余的意志足以扭转枭西厄斯的决定;他没有动手,一定是因为还不能够动手。
为什么不能?他不是很厉害吗?
仔细一想,如今林三酒也见过三种形态的枭西厄斯了:第一种是“降神”后的枭西厄斯,是任何人都没有抵抗之力的绝望,大概可以算是百分之百的形态;第二种是通过“投影”而来的枭西厄斯,尽管依然神通广大,可毕竟隔了一层似的,至少林三酒等人能有逃跑的余地了,应该只是百分之五六十的枭西厄斯。
第三种,也是她今夜才第一次见到的,就是此刻的余渊。
这个形态,是百分之多少的枭西厄斯?
林三酒再莽,也不至于动个手试试。从二人开始往黑石集走时,她就已经尽量放松了每一根紧绷着的神经,暗暗将注意力集中在余渊身上,一寸一寸地感知揣摩着他。
毫无疑问,这一种形态的枭西厄斯是威力最弱的一种,好像他只是分出了一缕意志,注入了余渊的身体。但同样,即使是威力最弱的版本,林三酒也远远不是其对手。
那么,枭西厄斯不把她变成身体管家,是不是因为这一种形态的力量还不够?
等等——林三酒忽然打了个激灵,身体抑制不住地颤了颤,甚至令余渊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如果需要至少达到“投影”状态,才能将林三酒也征收成身份之一的话,那么枭西厄斯最需要什么?
那是一个哪怕是枭西厄斯,也无法改变的规律……
林三酒遥遥望着前方山坡下,林木遮挡之间的盏盏莹光,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要有光,才有影。
怪不得他允许自己走过了这一段路……枭西厄斯的投影如此巨大,自然需要大范围的明亮强光;最好的选择,就是前方亮如白昼的黑石集。
她不像礼包,想不出多么绝妙的办法;林三酒此刻手里,只有一根救命稻草——而且,她必须现在就要行动了。
林三酒自己都惊讶,她竟然真的成功转过了身。
下一秒,仿佛要从自己这具躯壳中脱离一样,她用上了此生最大的努力,朝前方昏暗山林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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