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宝鸡站,旅客上下车后,列车又停了很长时间才开出。
宝然爸耐心地跟宝然解释:“这是咱这火车在换车头啦!以后就不是咱们昨天看到的那个大蒸汽机车头了,以后是用电力机车来牵着了,路上也许还能见到,到时候爸爸指给你看!”
彭大胡子和老人见宝然爸这么认真地同一个才一岁多的孩子讲这种事情,都很诧异。彭大胡子还忍不住说:“丁点儿大个娃儿,给她讲这些,啷个听得懂嘛!”
宝然爸微微笑:“别的孩子不清楚,可不知怎么回事儿,我觉得我家宝然就是能听懂!”
连妈妈都有些不以为然,同大家一样,只是以为宝然爸这是爱女心切,只觉得自家的宝贝怎么看怎么好,比谁都强。宝然可是暗地里一个激灵,结结实实出了把冷汗,幸亏啊幸亏,幸亏老爸一向戴了顶书呆加爱女成痴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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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晓得,咱这回一家伙换上了两个电机车?这翻秦岭啊,就算是电力机来牵,也得要两个车头,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要不然哪,力量不够,这火车可是翻不过去!一般铁路线上用的蒸汽机车,就更没得戏唱啰!”
说到铁路,彭大胡子又来了劲儿,开始滔滔不绝,宝然爸索性住了口,搂着宝然听他进行专业科普。
古人有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宝成铁路,是第一条进出四川的铁路,也是全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据说,现在用的电力牵引车都是进口的,因为国产机车的马力不够。这条铁路线翻越了传说中的终南山余脉,巍巍秦岭。直线短短六公里,升高坡度就有近七百米,为了让火车能够通行,宝成铁路秦岭段在山脉里迂回盘旋,硬生生盘绕了二十七公里,期间布满了高山,深谷和江河,隧道连着桥梁,桥梁接着隧道,地势之复杂险要,施工难度之大,不仅在国内,恐怕世界上也要数头一份儿。
彭大胡子如数家珍:“你们听好,隧道三百多条,桥梁九百多座,涵渠一千多座!晓得啥叫涵渠吧?泄洪用的。这么些隧道涵洞,桥梁沟渠的,都是当初马拉车拽,人挑背抬,一点一点运了材料机器进山,前前后后用了四年才建成通车的!”
宝然爸听得很认真,这时问他:“怎么,彭大哥也在这条线上干过?”
“哪里!我参军晚了,没赶上!我们连长那当初可是从头干到尾,平时闲了没少给我们唠叨,不然我能那么清楚?不过就算没干过,一般人看看这路线,山高谷深的山下来回,也可以想象得到那会儿施工该有多艰难了吧!”彭大胡子眼望窗外,悠悠地说。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旁边插了一句:“没错儿!我上学时课本里还有一篇课文,名叫《夜走灵官峡》,说的就是修建宝成铁路的事儿。”
众人闻声回头,原来是那个小列车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过道上,随大家一起望着窗外。
“灵官峡?”彭大胡子随口问:“在哪块?我们这车上能看到不?”
“这趟车估计看不到了。灵官峡在陕西甘肃交界儿的地方,得过了秦岭车站,那会儿大概得到后半夜了。”看到几人有些失望的神情,小列车员想想又说:“不过也难说,这车子今天开得慢,一路上还少不了等车会车,要是晚了点,或者天气好早晨亮得早点儿,也许能看见呢!……其实你们几位都是四川过来的,应该看见过吧?”
宝然爸看看另外三个,笑笑说:“我是没走过,只听说宝成线秦岭段既险又奇,这回开开眼界!”
宝然妈羞愧地说“……我也就出来时走过一次……那时心慌意乱的,早掉向了,就怕丢了,哪晓得哪里是哪里啊!”
老人深有同感地点头:“是啰,是啰!不怕你们笑话,老头子我出来时那也还是今生第一遭坐火车,晕得很!灌了杯小酒一路睡到兰州,啥子都不晓得喽!”
大家都笑起来。
彭大胡子就说:“这次人多,不怕晕也不怕丢,大家好好看看!一会儿就要开始钻山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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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列车这时已经进入秦岭山脉,开始爬升,车速也明显已经迟缓下来。长长一条车龙,挣扎着,嘶吼着,如一个负荷满载的挑山工,低声喘着粗气,步伐沉重但却坚定不移地慢慢向上攀爬。
前后左右入目可见的,是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背阴面厚厚地覆盖着皑皑积雪,迎风朝阳的地方,被日头晒着,被山风肆虐着,露出了一块块冰铁般冷硬的黑灰色。
列车很快进入了第一个隧道,进去了,再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宝然便明智地放弃了暗自计数,只跟着爸爸一起,躲开车厢内污浊空气和嗡嗡嚷嚷,在车厢连接处的山下客门口,透过那扇孤单的小窗,默默注视着车外,天亮,天黑,又亮,又黑,再亮,再黑……
小列车员开了车厢的顶灯,过来与他们站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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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宝然注意到爸爸有些不安,探头隔着车厢门往隔壁看了几次,宝然也探头过去看。
门背后,是隔壁车厢的厕所,门口一溜儿排了……,约有六七个人。
再看眼爸爸,明白了,人有三急。
爸爸等了一会儿见那队伍纹丝不动,和宝然商量:“宝然累不累?回去座位上歇会儿好吧?”
宝然摇头,扭动着身子想从爸爸身上下来:“爸爸走……,宝然不回……”她才不回去,彭大胡子又抽上了,还加了阆中老头儿的一卷大烟叶。
爸爸又劝她:“咱就回去一下,换妈妈来……”
“我来!”小列车伸手接过宝然,“大哥你去吧,下一站还早,我陪她在这儿待一会儿!”
几天的火车坐下来,大家都已经相当熟悉了,于是宝然爸谢过他,又叮嘱了宝然听话别乱跑,便放心回身往车厢另一头去了,呃……,步子有点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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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现在已经完全在山谷中弯曲盘旋,风风火火一头扎进隧道里,闷头前行,片刻再一头钻出来,还没等看清眼前的山沟峰峦,又一头栽进另一个黑洞中,待挣扎出来,沿着山腰,伴着另一边脚下潺潺的清姜河水,拐过一个大弯儿,还看得见列车长长的尾巴,却是刚刚才出溜进前一个隧道口。
小列车员抱着宝然,两人的脸颊都贴上了玻璃窗。山就在眼前,那么近,那么高,搞得仰天望不到天,河谷就在脚下,那么近,那么深,深得见不到底。隧道越发密集,窗口明明灭灭,宝然无聊地掰指头念着:“出来了,进来了,出来了,进来了……”边念着边鄙视着自己:不纯洁太不纯洁了!
小列车员估计比她更无聊,也跟着念:“天亮了,天黑了,天亮了,天黑了……”
宝然咯咯笑起来:“看见了,不见了,看见了,不见了……”
小列车员也笑了下,可忽而又若有所思,眼神变得有些迷茫,望着窗外,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全没了平时那轻松逗趣的神气
宝然收回目光,眨一眨酸乏的眼睛,第一次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维特,发觉其实这个无聊随和的年轻人还是相当英俊的。他有着舒展分明的眉骨和下颌,简洁清晰的五官,有些苍白的肤色为他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不自觉的,宝然心里念起了那几句:
……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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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念,或者不念我
……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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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想人?是在观景?还是只为了他自己那匆忙而孤寂的青春?
没有人可以回答。大山沉默着,河谷沉默着,隐约可见的一方天空,也沉默着黑暗下去。只有列车,载着寂寞,载着喧嚣,不知疲倦,一路呼啸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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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果然晚了点,到达最高处秦岭车站时,天已是蒙蒙亮了。可惜宝然连日的精神亢奋,加上被打乱了休息饮食规律,已经是疲乏至极。爸爸叫了半天才懒洋洋坐起来,听得爸爸叫她看:“咱到了最高处啦,秦岭车站,起来看看!”
睁开迷迷蒙蒙的惺忪睡眼,宝然意思意思地看了一圈。也没什么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因为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山顶盆地,周围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峰,但山势相对要平缓许多,已经没有了昨夜里秦岭十八盘的陡峭险峻。
得出结论,宝然点点脑袋,一头又栽回去接茬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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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乏的清晨能够结结实实地睡个回笼觉是一件很幸福,非常有益身心健康的事儿。宝然再次醒来,心满意足。被妈妈带去洗了个冷水脸,精神矍铄地四处乱晃。
一夜过去,车厢外竟然已换了季节。昨天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派北国寒冬的荒凉肃杀,这会儿望出去,地里青青的麦苗,山峦深深浅浅的碧色,俨然已是温暖和煦,生机勃发的春天了。
滔滔汤汤的嘉陵江一路伴随左右,随着山势渐低,平原渐广,江水也渐渐洗去了浑浊,不知不觉中变得碧绿清澈。这一路上隧道也是不少,但更多的是一道接一道大大小小的桥梁,还有沿着江边山壁上半明半暗的穹洞。山脚江畔,田野岸边,茅屋瓦舍渐次密集,时不时见鸭群悠游,儿童戏水,村妇呼喊着相伴,农夫挽起裤脚下田,一派南国田园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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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列车员似乎也睡足了懒觉,活动着脖子撑着腰过来,嘴角挂着松快的笑容:“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到成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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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见与不见》原题《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
作者:扎西拉姆多多
此诗一度为讹传为仓央嘉措的作品,诗名甚至被改成《见于不见》、《你见或者不见我》等。
由读者紫川家副检察长助理批评指正,特改文,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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