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在尖叫与女人低低的啜泣声中,只有沙之王巴巴尔坦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按着椅子的扶手,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苍白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绽起。他眼中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从胸膛中发出一个雄浑的声音:
“都安静下来——”
像是习惯使然一般,四周骤然一静。
只见这位沙之王面无表情,令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但也或许什么也没想。
那极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让四周渐渐平静下来,而人们总是有从众心理的,更何况能上这高台上之人,出身往往也并不一般。当然一部分人恢复了秩序之后,其他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只剩下女人低低的哭声。
远处还有些骚乱,喧闹声从广场下面传来,那里篝火熄灭之后,仍漆黑一片。
努尔曼伯爵最先反应了过来。
他立刻转过身,向身后的沙之骑士们下令道:“保护好陛下。”
但沙之王举起手,拦住他的举动。巴巴尔坦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执礼人,平静地开口道:“去重新点燃篝火,星之仪式继续进行。”
执礼人原本僵在那个地方,听了这话慌忙点了点头,转身匆匆下了台阶。
黑暗之中,这位沙之王镇定自若的表现,像是给了其他人信心一样。
人们的目光皆投向了这个方向。
阿勒夫有些坐立不安,他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看向自己这个新交的朋友。星之仪式——之前正是在方鸻受瓦伊苏伯爵祝福之时,出了状况的——星坠这样的事情,伊斯塔尼亚的历史上甚至未曾有过,要是有人迁怒的话……
想及此,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拦在方鸻面前,向自己的父亲开口道:“父王……”
但巴巴尔坦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淡然:“重新进行仪式。”
阿勒夫一怔,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自己的父亲严厉而刚愎,但言出必行——重新进行仪式,也就是之前的一切当作没有发生过,至少自己的这个朋友,算是安全了。至于其他人的意见,或许会有些影响,但关系不大。
他回过头,却发现方鸻正垂着眼皮,似乎在思考什么。
“艾德?”
方鸻这才抬起头来,有些感谢地向后者点了点头。
他之前还从那个幻境之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这不代表着他没有注意到外界发生了什么,阿勒夫为他开脱,他自然看到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将这位伊斯塔尼亚人的王子殿下,或者说这片沙海未来年轻的国王,看作了是自己的朋友。
过去他虽然也承对方的人情,但他将那看作是一种交易关系,就像他与大公主殿下,大公主对于七海旅团的帮助,他当然会还以恩情。但除此之外,七海旅团绝不会不顾一切去支持这位公主殿下,因为他们既没这个能力,也无这个必要。
但若是是七海旅团之中的每一个人,抑或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七海旅团真正的朋友们。
若是他们出了任何事情,方鸻——乃至于七海旅团都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营救。
比如贵族千金——倘若希尔薇德因为自己父亲一事,受到考林王室的通缉与迫害,那么他甚至不会考虑,也要站在考林—伊休里安王室,与那位宰相大人的对立面。
即便是联盟介入,星门港介入,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这无关乎《星门宣言》,乃是七海旅团的底线,何况联盟与星门港介入,本身也违反了《星门宣言》,那么剩下的,唯有心中的正义可以裁决而已。方鸻相信,倘若真到了那时,联盟的决定或许未知,但星门港一定不会这样做。
他很难相信苏菲与苏长风,军方与自己的祖国,会如此行事。
那无关乎利益,只关乎信仰。
篝火很快重新亮了起来。
方鸻不由看向那位坐在自己王位之上的,从之前开始一直到此刻都十分平静的王者,心中也有一些钦佩。那正是一国之君的气度,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能否做到这样镇定自若呢?
阿勒夫也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一时间有些复杂,父王已经将伊斯塔尼亚交到了自己手上,或许不过只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但他心中此刻感受到的不是兴奋,而是有些不安,自己也可以作到这个程度么?
自己真可以统治好这片土地,让伊斯塔尼亚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么?
这个广场上不过上千人而已,上千人的安危,因为他父亲的一句话一言而决,没有酿成更进一步的动乱。而伊斯塔尼亚又有多大呢,又有多少人生活在这片沙海之中呢,自己的一句话,可以让他们仍旧享有今日的平和与安宁么?
他无意之中看到了自己父亲身后的那位总督大人。
他与对方的女儿,拉瓦莉乃是旧识,两家的关系也十分紧密。
而努尔曼留意到这位年轻王子的目光,向他轻轻颔首,像是在向未来的王者致意,让他安下心去。阿勒夫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自己父亲时代的旧臣,何况父王也还在自己身畔,他知道自己这么想会有一些幼稚——但这至少让他放下心来。
在执礼人枯燥的吟诵声之中。
星光重新从篝火之中升了起来——
那其实就只是一个火系法术而已,而且位阶并不高,只有炫目的光效,而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它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其所代表的内在含义,这个一年一度重要的庆典,是奎斯塔克住民乃至于伊斯塔尼亚人对于未来寄予的希望。
星光再一次莅临于高台之上。
赛舍尔将法杖从右手交予右手,这位年迈的长者无奈地笑了一下,伊斯塔尼亚七百多年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事故,竟然让自己撞上了。要说严重,也没什么严重,可决不能说没有影响,这要看人们怎么看待这一次事故了。
但他自己的声誉肯定是会受一些牵连的。
他看着方鸻,却并未打算迁怒于人,眼中反而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再一次伸出手来。“出了一些小意外,但这不伤大雅,艾德先生,让我们完成祝福仪式吧。”
方鸻反而有些犹豫。
他现在实在是怕了自己这一身惹祸的能力了,一次还好,要是再来一次,就算是他自己,都觉得是自己搞砸了这次星之仪式了,其他人又会怎么看?只怕沙之王巴巴尔坦也护不住他,当场要拿他来安抚众人了吧?
这简直是祸星降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他能怎么办呢?
铁锅炖自己?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方鸻很是有一些由犹豫地伸出了手,与瓦伊苏伯爵握在了一起。
在交握的那一刹那,老人与方鸻手背上都各自闪过一道淡淡的光华,但方鸻的手是背向众人的,而且淡淡的银光在星辉之下也并不显眼——只有方鸻自己,感到自己手背微微一热而已。
下一刻,赛舍尔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睛,看着方鸻。
之前的事情,已经搞得方鸻一度有点心虚,看到对方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慌——试探性地问道:“赛舍尔先生,怎么了?”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一下:“我看不到你的未来,艾德先生。”
“但这也在预料之中,圣选者的命运本就捉摸不定,你们是应选而来,天命所定。”
“什么是应选而来?”
“没人知道,古老的预言而已,艾德先生。”
赛舍尔轻轻摇了摇头。
但仪式总得进行下去,老人苍老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之意,他松开方鸻的手,故意提高了声音:“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年轻人,你会很快找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方鸻当即石化。
关于圣选者的事情,在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眼中许多并不是什么秘密,人们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善意的玩笑,高台上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不少妙龄少女,或许是某个后妃的女儿,或者王公大臣的千金,只要不是长女的身份,皆好奇地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方鸻虽然只是普通人而已,但圣选者,又得沙之王巴巴尔坦青睐,和阿勒夫王子一起第一个受祝福,这样的荣誉,又有几人可以独得?
在赛舍尔善意的目光下,方鸻只有些尴尬地向后走去——
祝福已毕,他和阿勒夫自然不能再在前面,他走到拉瓦莉身边,这位金发碧眼的伯爵千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欲言又止。
他与阿勒夫之后,便轮到其他人一一上前接受祝福。
在所有人祝福之后,夜空之上的星光一下炸开,像是一束礼花,斑斑点点,将璀璨的光芒一丝丝,洒向整个奎斯塔克——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光雨,让夜色也笼罩在一层朦胧梦幻的氛围之下,那一幕在方鸻眼中实在是美极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许多年之后,也未必忘得了这样的一幕。
夜空之下纷洒的光雨,与远处清冷的银色沙海交错在一起,似梦境,又是现实。庆典在那之后,终于进入了高潮,悠扬的乐声,再一次响起,许多大臣都回到了大厅之中,一时间觥筹交错,贺声四起。
星之仪式上一场潜在的动乱,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平息了下去。
高台之上,原本只剩下他与阿勒夫几个年轻人,还有一众对这个年轻的炼金术士怀着好奇心的妙龄少女。阿勒夫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碍于旁人实在太多,一时也未能开口。
不久之后,这个小圈子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声——两人向那个方向看去,才发现沙之王巴巴尔坦居然去而复返,带着努尔曼、赛舍尔与那个满脸阴鸷的老头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贵族少女们纷纷躬身行礼——而沙之王对于这些自己臣子的儿女们,也没有太过苛责,只善意地与她们开了几个小玩笑。
逗得少女们咯咯直笑。
不过玩笑过后,这些贵族少女们也颇有眼色,纷纷告辞离开——其中还有几个大胆的,还回过头来抛给方鸻一个火辣辣的眼神。
巴巴尔坦颇有些感慨地看着少女们离去的背影。
“其实圣选者也不是不可以与原住民结合,”沙之王带着一丝调侃之意看着他,说道:“她们都是各个家族之中的次女,倘若你看中哪一个的话,我可以代为转告。今天晚上这一场仪式过后,他们的家族不会不同意的——”
“其实努尔曼伯爵家的小千金就不错,只可惜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未必舍得。”
他又看向一旁的努尔曼伯爵。
立在伯爵身边的拉瓦莉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但方鸻赶忙说道:“陛下说笑了,我有女友了。”
“有女友也无妨,”巴巴尔坦笑了起来,但也不再提起这件事:“艾德先生,阿勒夫把你当做朋友,我很快就要传位于他——而我这个儿子虽然不大成器,但却可以作为一个可靠的朋友。你有没有打算留在伊斯塔尼亚,帮助他治理这个国家呢?”
这话让方鸻吓得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住。
什么鬼?
沙之王巴巴尔坦居然让他一个选召者,一个炼金术士协会的新手,留下来帮伊斯塔尼亚未来的王治理伊斯塔尼亚,治理这片沙海之上的国度?
这是什么概念?
这个位置,怎么也得是宰相一级的吧,虽然伊斯塔尼亚并没有这个职位。
一位王者为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寻找一个辅佐的大臣,这并不奇怪。可他算什么,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而已,一个还没到三十级的半新人,这怎么听也太不合情了一些吧?
果然,他还没答应,巴巴尔坦身后那个一脸阴鸷的老头便站了出来,断然道:“陛下,不可。”
看到这家伙,方鸻心中暗骂了一声。
虽然他当然不可能留下来当什么‘宰相’,可这老家伙从之前开始就一副对自己不爽的样子,现在又果然是这个家伙第一个站出来说自己坏话。说来他还是一脸无辜,自己之前又没得罪过这老头,对方凭什么?
巴巴尔坦却并不意外,只问道:“为什么?”
那老头眼中带着冷光看了方鸻一眼,一躬身道:“陛下忘了努尔曼伯爵不久之前带来的军情么,这个人不久之前还带人袭击过贝因要塞,谁知道他究竟是敌是友?何况圣选者本就是一帮无法无天之辈,又有什么资格帮助阿勒夫殿下治理伊斯塔尼亚?”
“最后,阿菲——”
“好了,塞尼曼,”沙之王打断后者,这还是方鸻头一次知道这个老东西的名字,不过他想了一下,也实在想不出这个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巴巴尔坦继续说下去道:“你说这些我都明白了,不过我也就是那么一问而已,艾德也未必真会留下来。”
“的确如此,”方鸻赶忙答道:“陛下,我还有一些事情,不会长留在伊斯塔尼亚的。”
塞尼曼被驳斥之后,明显有些不大情愿。
不过他听方鸻说不会长留在伊斯塔尼亚,倒是忍了下来,一声不吭地退了回去。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巴巴尔坦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只要记得来过这片土地,记得今天晚上这场仪式,记得阿勒夫这个朋友就可以了,未来对于你们来说是天高地阔的,把一个受众星所选之人留在伊斯塔尼亚,本来也只是一种奢望而已。”
听到‘众星所选’四个字,沙之王身后的塞尼曼明显楞了一下,不由抬起头来看着方鸻。
方鸻自己也愣了。
他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从何而来,蜥人们就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这个说法,但也并未解释过。
卡拉图也唐德,偶尔也和他说过几次。
但沙之王是怎么知道的?
巴巴尔坦看了看一旁的赛舍尔,方鸻一看到这位守誓人一族的老族长,忽然便明白过来。因为自己接触过苍之辉,并留下了那个奇怪的王冠印记,马扎克因为这一点而选中自己作为金焰之环的传承者,赛舍尔也肯定知道这一点。
这样一来,这位沙之王自然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他好像是这才明白过来,这或许正是自己今天晚上得到这些特殊殊荣的真正原因——可他看着这位王者,一时之间还是不太明白,对方难道真这么相信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预言?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苍之辉究竟会给他带来什么,一切都只是蜥人的言之凿凿而已。
马扎克的选择,或许是发挥了一些作用,但一切看来,怎么都有一些机缘巧合的运气成分,无论是破坏多里芬的计划,还是侥幸击败流浪者。
其实每一次都是差一点点就要失败了,要不是上一次是迪克特、布丽安公主他们,而这一次是卡拉图和唐德——每一次事后总遇上人给他们擦屁股的话,一切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总而言之,方鸻并不觉得自己真是什么天选之人,或许正如玛尔兰的圣选一样——天选有许多,接触过苍之辉的人也不会只有他一个。就像他所知道的,弥雅也有那半个王冠,或许这些人中真有一个人是所谓众星之选,但却不一定是他。
一个人或许会幸运一时,但却无法幸运一世。
沙之王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对他另眼相待,老实说让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安的。
他在贝因要塞大闹一场还是事实,那位看起来对于这位沙之王十分重要的阿菲法小姐,到现在还在自己手上呢——至少在对方看来,应该是如此的吧?
难道对方真一点也不芥蒂这件事?
方鸻不由有点忐忑不安地想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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