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秋雨梦境

    重阳节这天夜里,寒秋冷雨开始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风紧雨疏,气温一下子冷了许多,曾渔裹着薄衾在秋风秋雨中入睡,听着雨声梦里就撑了一把伞,在一条狭长的巷子里踽踽独行,一个身形窈窕的缁袍‘女’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似在与躲避,又似在迎合——

    ‘女’子周身有青‘色’雾气笼罩,缥缈如仙,款款走动时腰肢扭动的韵律让他怦然心动,看背影他就知道这‘女’子是陆妙想,只是这‘女’子乌发齐腰,时而如黑‘色’绸缎静静披垂,时而如旗帜般飞扬而起,这与陆妙想的光头大不一样,他想赶到‘女’子正面去看,却总是无法靠近,走着走着,风来雾散,那‘女’子也消失不见了,只有小巷两侧的高墙隔出狭长的青天……

    醒来时梦境已渺,依稀残留于瓦屋顶的雨声中,曾渔起身穿上了夹衫,来分宜之前母亲周氏把他的秋衫和冬衣都准备好了,秀才褥衫也用大绒茧绸缝制了一件,这大绒茧绸是永丰斯知县赏赐的,厚实保暖,贫穷人家置办不起。

    洗漱毕已经是卯时末,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二人都还未起‘床’,曾渔独自撑着一把油布伞去毓庆堂严氏族学,严岱老汉煮的粳米粥和腌制的豆腐‘乳’很合他胃口,他每月贴三分银子,早餐就在严老汉这边吃,严老汉虽推托不肯收,但曾渔不肯占这孤老的便宜,硬让严老汉收下。

    雨声淅沥,粥在瓦钵里咕嘟咕嘟小沸着轻响,严老汉在抹桌椅,曾渔取桃木剑练剑健身,来分宜伴读他不好带伯父留下的那把铁剑,那日在大上清宫后山他以树枝作剑练习时被张广微看到了,张广微后来硬缠着他比剑,把他右臂刺出血,临别时送了他这把桃木剑,此时曾渔在严氏族学堂屋挥舞着桃木剑,觉得自己象是捉鬼的道士——

    曾渔食了粥,严老汉收拾了碗筷,严世芳也就到了,学生们还未到,严世芳自己执一卷《诚斋易传》大声朗读,这位袁州府学资深庠生依然勤学不辍,明年还准备参加江西乡试,这将是严世芳第六次赴考。

    曾渔立在檐下看秋雨绵绵,对严世芳道:“方塘先生,婴姿小姐要从溪那边过来,雨天湿滑,为防不测,应派人去接一下。”

    严世芳便吩咐毓庆堂的一个祠丁去枫树湾接一下婴姿,曾渔也跟着一起去,这个祠丁也姓严,五十多岁,老实巴‘交’,没有父母妻儿,见人只会“嗬嗬”地笑,这时戴了斗笠披上蓑衣跟着曾渔出了介桥村,过小石桥,将至枫树湾时,见林中走出两个娉娉婷婷的‘女’子,正是陆妙想和婴姿,二人共打一把伞,陆妙想比婴姿高小半个头,由陆妙想撑着伞,因为右手那么举着,宽大的袖口褪下,‘露’出一截小臂,衬着黑‘色’的袖口,更显肌肤欺霜胜雪,这染黑的粗葛布制成的僧袍穿在陆妙想身上,竟是分外动人——

    佳人近在眼前,仿佛昨夜梦境,曾渔手中伞歪了,肩头淋雨都未察觉,听得陆妙想说道:“小姿,曾公子接你来了。”

    少‘女’婴姿的脸就红得如丹枫一般,在姨母油布伞下向曾渔福了一福,叫声:“曾先生早安。”此前婴姿都是落落大方,此时却不敢抬眼正视曾渔,这‘女’孩儿原本一派天真,不知男‘女’之事,昨日被其姨母开玩笑说要把她许配给曾渔,‘女’孩儿就有了心事,看曾渔的眼光从此不同以往——

    曾渔定下神,说道:“陆师姑以后逢雨天就不要送婴姿小姐过来,我会派人来接。”

    陆妙想即止步道:“那好,有劳曾先生——小姿,那我先回去了,放学后请曾先生送你回来。”

    曾渔道:“我先送陆师姑过独木桥吧,你二人来时是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少‘女’婴姿自如了一些,说道:“是啊,方才过桥时我娘跟在我身后扶着我肩膀,我真是有些害怕呢,不是怕自己落水,是怕我娘脚下不稳,还好溪不宽

    陆妙想轻轻一叹:“缠足害人啊,真是羡慕小姿矫健。”说这话时察看曾渔的反应,却见曾渔垂眼看她缁袍下的纤足,不禁脚一缩,‘精’致的俏脸染上红

    曾渔道:“‘女’子无辜无罪,为何要受缠足之苦,缠足是伤天地本元,乃大不德之事,婴姿小姐未缠足,真是好极,陆师姑做了一大善事,可叹世间读圣贤书者,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最简单之理都不明白。”

    陆妙想又惊又喜,她有意把婴姿许配给曾渔,却又担心曾渔不满意婴姿未裹足,这时听曾渔竟是反对缠足,真是出乎她意料,然而欣喜之余,却又有淡淡的失落,曾渔很反感‘女’子裹足啊,说道:“曾先生明心见‘性’,识见高超,让人敬服。”

    少‘女’婴姿一双天足也曾被人诟病,这时听了曾渔的话,心下甚喜,扶着陆妙想道:“那我先送娘回小庵吧。”

    在枫树林中穿行,雨点打在枝叶上“簌簌”声一片,不时有要,枫叶被风雨催落,地上火红、金黄的落叶如毡,走在上面不时陷下数寸,曾渔笑道:“这林中还步步陷阱哪。”

    少‘女’婴姿道:“曾先生,跟在我们后面走吧,踩着我二人的脚印,这路我们熟,不怕陷脚。”

    陆妙想和婴姿都是布履外套着木屐,走过落叶地,屐痕处处,曾渔却是浅口布鞋,鞋底鞋面都湿了,这时踩着那木屐印,感受有些异样。

    清浅的介溪因一夜秋雨涨大了不少,水流也加速,那溪上独木桥看着倒还结实牢靠,只是七寸宽的桥面被水淋湿了之后就是曾渔走上去也要留个神,这实在是个隐患,哪一日陆妙想或者婴姿落水,呼救都无人听得到,溪水虽然不深,但对不会水的弱‘女’子而言也很危险——

    曾渔对陆妙想道:“等下我与方塘先生说一下,沿这独木桥一侧打五根木桩,以竹杆连结,权当作过桥的扶手,这样陆娘子和婴姿小姐从桥上往来就安稳得多。”

    婴姿欢喜道:“谢谢曾先生。”

    陆妙想没说话,心里柔软得只想掉眼泪,自爹娘去世后,谁曾这样关心过她们呢。

    依旧是婴姿在前,陆妙想在后,二人相跟着过桥,曾渔则跟在陆妙想身后,万一有个闪失可以及时拽住,且喜平安而过。

    陆妙想道:“小姿,你和曾先生去吧,我自回去。”把手中伞给了婴姿,她自己碎步小跑着回木屋。

    曾渔和婴姿,还有严祠丁回到毓庆堂族学,学生们都到齐了,正在大声读书,严世芳方向向严浩、严绍庆几个询问曾渔昨日上午的授课情况,很是满意,对曾渔道:“曾生有教书育人之才,今日还是曾生来教。”

    曾渔赶忙婉辞,他可没打算在这里长久当‘私’塾先生,而且教这些四书五经也累,他自己还要看书学习。

    严世芳也未坚持,继续接着授课,曾渔坐在一边看《尔雅》,案头还有从钤山堂借来的米芾《天马赋》书帖,学生们练习书法时,他也一起练,很快,一个上午又过去了。

    雨依然下着,严绍庆陪着曾渔送婴姿回枫树湾,婴姿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可以说了:“曾先生,你鞋子湿了,怎么不换?”因为曾渔的湿鞋子,这‘女’孩儿一个上午都不能专心学习,时不时朝曾渔的脚看——

    曾渔提足轻轻一踢,鞋底湿泥飞起,笑道:“鞋子在钤山堂那边,不及去换,反正雨也没停,换了也是湿。”

    婴姿还想说什么,因严绍庆在边上,只好举着伞快步行路。

    曾渔问严绍庆:“令尊何日赴京,你们兄弟要去相送吧?”

    严绍庆道:“家父昨日才给礼部上书表明要回京‘侍’奉我祖父,总不能一上书就上路,还得等十来天才动身吧。”

    到了枫树湾独木桥边,陆妙想已经在桥那端候着了,隔溪向曾渔合什称谢,领了婴姿回木屋去。

    中午时,曾渔向严世芳说起婴姿过独木桥恐有落水之虞,要建一简易护栏扶手,严世芳当即答应,安排了几个健仆,选了几根松木,就在两端下桩,然后架以一根手臂粗细的‘毛’竹,这根‘毛’竹在独木桥靠西一侧,比独木桥高三尺,过桥时一手扶着‘毛’竹那就心里稳当得多——

    午后婴姿去族学时看到几个健仆在忙碌,傍晚放学时木桥扶栏就已经建好了,婴姿却有些惆怅,现在过桥稳当了,曾先生不用再护送了,这似乎不是婴姿所愿。

    欠了四更,小道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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