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水寨里灯火通明。
唐寅和徐经相对而坐。
案牍上,是清蒸的大黄鱼,以及干炒的鲸肉,酒盏上的黄酒,本是热的,却是慢慢的冷却了。
当初的两个人,而今已是面无全非。
沉默了很久,徐经道:“这两年,我受益良多,学到了很多东西,天地广阔,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是啊。”唐寅感慨:“恩师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徐经一口酒下肚:“我会顺着恩师的路,一路走下去,至死方休。”
唐寅颔首:“你我共勉。”
他亦一口酒饮尽。
“徐兄……”唐寅有些嚅嗫:“我素来知你,有许多爱好,因而,命人至宁波府请了歌姬……”
“不必了。”徐经摇摇头:“已经改了。”
唐寅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
徐经道:“今日你我师兄弟喝了这盏酒,明日,我将启程,至天津卫入京,生命太短暂了,短暂到,哪怕穷尽一生,怕也无法看到整个天下的全貌,既如此,只好分秒必争,恩师在京师,想必挂念我甚久,此番,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既有进献朝廷的,也有进献给恩师的,伯虎,你在此,要保重,倭寇能横行在汪洋上肆虐百年之久,绝非只是一群海寇这样简单。”
唐寅目光坚定了起来,笑了:“封狼居胥,我所愿也,他日我直捣倭寇巢穴,在那垂钓赏月,将贼子之血会酒作饮,再将那倭贼头颅作乐,人生即无憾了。”
“那么,到了那时,我将会到达天边,与你遥相会饮。”徐经笑了。
唐寅举杯起身,将酒水洒在地上:“这便是约定了,你若是甩赖,我便将你当初私会庵中小尼的事揭露出来。”
“……”
…………
徐经来此宁波,不过是进行补给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次日一早,码头。
无数宁波军民百姓前来相送。
徐经至码头,驻足,回头,凝视着唐寅。
唐寅微笑。
“我们还会见面。”
唐寅颔首:“会的。”
徐经突然道:“大丈夫以七尺之躯,许以苍生黎民,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其实就算不见,可只要知道伯虎尚好,无论兄在何处,也足以欢颜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唐寅微笑。
有些伤感。
他和徐经,从前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终点,却是一样的。
唐寅朝徐经深深作揖。
徐经照例,回之一礼。
“祝君安好。”
“愿兄珍重。”
彼此微笑。
徐经旋身,没有回头,登上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高呼一声:“起航!”
修整之后,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的水手和船夫们升锚张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离开了港湾。、
唐寅背着手,伫立了很久,直到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消失在了海天一线之间,只留下那晨曦照耀下黄灿灿的海水里,剩下了最后一抹倒影。
胡开山站在唐寅的身后,手掌不自觉的拍向唐寅的肩。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戚景通一拳将胡开山的手打开。
肉很结实。
啪的一声。
戚景通眼泪要出来了。
虎口酸麻,拳头火辣辣的疼。
“噢。我竟忘了。“胡开山惭愧的挠挠头。
戚景通强忍着痛,关切的对唐寅道:“唐修撰,你无事吧。”
“没有。”唐寅笑起来:“徐兄活着即好,自古多情伤别离,因为这一别,就不知需多少年还能相见了,可只要他活着,我便知道,徐兄无论在哪里,是在天边,还是海角,他……都和我肩并肩的在一起。我与他同心,见与不见,都已无关紧要了,大丈夫见识到天地广阔之后,当有凌云之志,此志,天上的明月可鉴!”
他转过了身。
看到了无措的胡开山和戚景通,发出了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召集全营上下,出航,向东百里,寻觅巨鲸踪迹!”
胡开山和戚景通心里一凛,拱手:“卑下遵命!”
号角响起,鼓声如雷!
水兵们嗷嗷叫的集结起来,一个个眼里放光。
昨日的气氛,让人有些沮丧。
他们看唐编修的气色不好,想来水寨要修整一段时间了。
可出航的鼓声一起,他们立即振奋起来,个个眼里发红,如一群饿狼。
唐寅已带诸官至前,只扫了他们一眼,率先登船升座。
“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唐寅如往常一般,自签筒举出了签令,啪的落在了甲板:“出航!”
…………………………
一艘快马,已带着消息,火速至京。
京师里,人们还沉浸在那巨鱼的浩大之中。
弘治皇帝有旨,将此巨鱼的骨骼进行还原,陈列于景山。
人们对于大海,渐渐地有了新的认知。
海里有鱼,好吃。
海里有风浪,好怕怕。
海里还有巨鲸,好怕怕怕怕。
兵部尚书马文升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关于大海的讨论,不可避免的,就蔓延到了浪费公帑上头去了。
当初建海船,是兵部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钱的。
这无数的钱粮,征发的无数民夫,都是你兵部花出去的。
兵部的蓬莱水寨,没有任何战斗力,堪称耻辱。
可现在……银子是花了,粮食也没了,船也都在造,人员也都在操练,那么……航路呢?
兵部派出的探路船队,已是覆灭,现在咋办?
马文升觉得自己急白了头发。
因为到了年中,他又该去讨钱了,没有钱,操练的人员没法继续操练啊,造了一半的船,难道还能丢了。
可此时,钱粮却没有这么好讨了,马文升吃了闭门羹。
他请户部的主事至部堂中来,先是好言相劝,下西洋,乃是国策嘛,对不对,无论兵部、户部,都是朝廷的部堂,不分彼此,可是户部的钱粮,何时出库,给个准数吧,耽搁十天半日,也成,可这日子,得定下。下头这么多船坞,还有造作局,以及人员,都在等呢。
来的户部官员,乃户部右侍郎张岩。
张岩是新官,这一次被李东阳打发来,是有用意的,新官嘛,脸皮还不够厚,先磨磨皮,熟悉一下户部的业务。
张岩从前是翰林院的清流官,而今得了一个实务官,不过其实李东阳是想错了,翰林院里出来的,是不必磨皮的。
他只笑吟吟的喝茶,马文升说啥,他都点头,接着发自肺腑的样子:“马部堂说的不错,说的好啊。”
“是的,是这个理。”
“是是是,下官也知道兵部的苦处。”
可马文升道:“银子呢,许多操练的人员,已扣了三月的饷了,没饷,要出事的啊。”
张岩脸就拉下来了,抱着茶盏:“这个……嗯,这个从长计议。”
马文升想发火,可又不敢发火,尴尬的笑了:“当初,户部可是在朝廷那儿,打了包票的。”
“是,是,马部堂说的,下官都知道,这没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还说没有?”马文升又想发火,还是忍住:“我可知道,江西清吏司的一百五十万担粮可都已经入库了,还有山东的矿银、桑捐共计十三万六千两百一十四两七厘五分银,也都入了库,你别以为老夫不知……”
张岩懵逼,自己还不知入库的具体数目呢,马文升竟全知道。
“这些钱粮,有其他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马文升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张岩被逼到了墙角,突然恢复了他清流的本性,突然拍案而起:“马部堂,你是朝廷重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现在兵部航路还没弄清楚,你还想打着西洋的名义挪动钱粮,世上有这样的理吗?”
马文升想发火,偏偏他发不出,便梗着脖子,青筋暴出,最后无奈的道:“有话好说吗?”
“还说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马部堂比下官官高,这朝廷的规矩,那我也就明言了,兵部这些年,浪费了多少的公帑,马部堂算过了吗?事到如今,户部的难处,马部堂又知道吗?想要钱粮……好啊,来算账,先算一算,你们兵部平白糟践了多少银子。”
“我……”
“哼!”张岩凛然正色:“有些话,本不该说,户部,是一粒米,一两银子,也决计不再拨出的,马部堂若是不服气,去御前状告便是,户部上下,谁敢拨出一粒米,我张岩两个字,倒过来写。”
“诶……别这样……”马文升居然发现,自己面对着户部侍郎,一点底气都没了,满脸惭愧,他脸上阴晴不定,勉强露出笑容,没底气啊,何况,人家摆明着代表李东阳来的,李东阳乃内阁大学士,这是他的态度。
马文升哭丧着脸:“就不能商量,商量;共体时艰。”
“没得商量!”
却在此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部堂,宁波府有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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