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花费千万,殊为不易。”
对方继藩而言,账目只是明面上的。
就在所有人都为千万两纹银丢进了水里,就为了造个蒸汽船的时候。
却并不知道,为了造这个船,需要寻觅多少新的材料,需要对许多机械零件,进行多少次改造,甚至连对船体的改造,又需要多少次反复的改进。
某种程度而言,这等集大成者的巨大改造试验,对于各行各业的技艺提高,是全方位的,船匠、木匠、铁匠……在参与的过程之中,无数新的理论和新的工艺如泉水一般的冒出来。
当然……这些方继藩没办法去说。
大家看到的,只是这个该死的败家子,不就是有银子吗?有银子有什么了不起……
我要有这么多银子,哼哼……
然后……他们永远不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弘治皇帝却也感觉到了肉疼。
西山建业以及西山的绝大多数产业,其实老朱家的占股比例都不低,有的是弘治皇帝占股,有的则是太子占股,可不管是谁占着,反正弘治皇帝都当这是他占得。
这蒸汽船,终究还是西山投入进去的,归根结底,还是有一份自己的银子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看着方继藩,道:“倘若,下水失败了呢?”
“这个……”方继藩道:“陛下,若是失败,自是哪里出了问题,当然是找出原因,而后,继续改进。”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要钱?
“这是科学的方法,不断的试错,寻觅到正确的道路。”方继藩补充了一句。
“……”
现在……弘治皇帝有点嫌弃科学了。
弘治皇帝沉默半晌:“试水之日,朕也去看看,朕不看,心里放心不下啊。”
方继藩颔首:“遵旨。”
方继藩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这陛下,怎么看口气,像是一个大监工哪。
海试能否成功,方继藩也拿不准,这若是失败了,好端端的船,慢慢的淹没入海,那可就有乐子瞧了,自己和小朱,得给人笑一辈子。
不过既然陛下要去,自当及早做准备,到时候,给陛下弄个剪彩什么的,咔擦一下,欧耶。
方继藩和朱厚照要告辞而出。
那刘健等人,也告辞了出来,一群人出了奉天殿。
刘健满面红光,朝方继藩笑道:“继藩。”
方继藩忙是上前:“刘公有什么吩咐。”
刘健执方继藩的手:“现在咱们这里,已有些寒冷了,冷飕飕的,可是听说黄金洲那儿,现在还是炎炎夏季呢,风景宜人的很……”
“啊……”方继藩歪着头想了想:“这个……我又没去过。”
真是遗憾啊,这辈子有的是银子,却受限于地理,不能去看看。上辈子倒是不受限,倒是也想去见识更大的世界,可惜……穷。
刘健叹口气:“你这蒸汽船,也可以去黄金洲吗?”
方继藩道:“蒸汽船的本意,就是缩小距离……当然,是可以去黄金洲的。”
刘健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要努力。”
丢下这三个字,意识到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在等他,便抬腿,匆匆走了。
方继藩侧目,却见有一人,幽怨的看着自己。
瞧他气鼓鼓的样子,倒像是方继藩**了他似得。
方继藩无语,苦笑,道:“梁侍郎,你怎么没走。”
梁储怒气冲冲道:“老夫就问问,老夫女儿怎么了。”
方继藩忙是道:“好的很,好的很,令媛冰雪聪明,长得又好看,啧啧……”
“姓方的……”
方继藩身躯一震。
来到这个世界,说实话,还真没见过几个抛头露面的大姑娘,以至于……自己居然经验不足,在这个时代,是不允许夸人家女儿漂亮的,尤其是自己还是年轻的男子,这是耍流氓啊这是。
方继藩立即垂着头:“哎呀,我的意思是,她很好,我们西山书院,是清清白白的地方,自然好的很,令媛极聪明,学东西很快,这医理她已能倒背如流了,作为她的祖师爷,我很看重她。”
梁储的心……已在淌血,极看重……
他要哭了,想跺脚痛骂点什么,终是垂下头,像是斗败的公鸡,幽幽道:“齐国公……”
“嗯?”方继藩看着梁储。
梁储判若两人,嘴巴嚅嗫着:“小女就拜托你了。”
“当然……”方继藩颔首点头,笑了:“放心好了,都是一家人。”
梁储老脸抽了抽,却又显得无可奈何。
女儿还被方继藩捏在手里呢。
…………
“徐大使……徐大使……”
有人匆匆的,到了一处柴房。
徐经正不安的在柴房中提笔记录着近日的讯息。
这是徐经的习惯,出海之后,每一日的风闻,都要记录下来。
这几日,他都焦虑不安,忧心忡忡,一面要布置防御,以防止佛朗机人的继续偷袭。
根据他的刺探,这一支的舰队,是佛朗机人口里所称的无敌舰队。
这支舰队,几乎是佛朗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舰队,且因为佛朗机人,相互攻伐,更有不少岛屿之国,海战频繁,对于海战的技术,以及战船的建造,几乎是一日千里。
他们的造舰观念,都以实战为主,配置了大量的火炮,战斗人员的作战经验,也是极为丰富。
平日里,大明舰队,遭遇的敌人,多是一些孤零零的佛朗机舰船,或是以货运为主的寻常商舰。
而这支舰队,乃是佛朗机西班牙国的底牌。
佛朗机登岸作战的士兵,采用的则是西班牙方阵,挑选的都是职业的正规军马,日夜操练,方阵源自于数百年前,可这数百年来,却不断的根据实地作战,进行改良,其战术,堪称巅峰状态。
此次突袭,完全是在新津五无备之下,且对方训练有序,进退自如,实是可怕的敌人。
既然明白了对方的大致实力,清楚了对方的作战方法,那么……未来就必须在黄金洲,建立一支与之匹敌的武装,只是……如何供给,怎样编制呢?
徐经吁了口气,此刻,回过神来。
是医学院的人来了……
徐经心一沉,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会……出什么事吧。
鲁国公已经昏迷了小半月了……现在……只等噩耗了。
徐经脸色苍白如纸,咬着唇,他快步的走出了柴门。
果然,是一个医学院的护工,这人道:“徐大使,鲁国公……醒了……”
“醒了……”徐经一呆。
他目若呆鸡的伫立着,竟是恍惚。
“徐大使快去看看吧。”
徐经这才头重脚轻的随着那护工,快步至医院,而后,到了一处养伤的蚕室。
这里头,是一股刺鼻的酒精气息。
方景隆赤着身,身上擦满了针,针的另一头,连接着另一处的葡萄糖液。
此刻,他眨动着眼睛,浑身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许多的伤口,已经结疤了。
当初,是靠着输血,才救下了他这条命,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昏迷,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之下,他早就该死了,或许是上天的眷顾吧。
感染的伤口,大夫们立即进行手术,割掉了腐肉,昏迷过去,可以用输液,来补充身体的养分,在昏沉沉之中,仿佛一场无尽的噩梦。
这噩梦里,唯有那走马灯似得方继藩和方正卿的画面掠过,方才使他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活下来,还没有看着正卿娶媳妇,没又看到……方家的后代降世呢。
还有方小藩,她再过几年,差不多要嫁人了吧,她一直都在宫中,却不知……不知……如何了。
他终于醒了,顿时想到了自己倒下之前,身边一个个护卫着自己的卫士,他们疯了似得,保护着自己,为自己抵挡了一次次致命的伤害。
这些老兄弟……
方景隆没有哭,他只无力的张着眸子,别人还欠着自己的债呢,血债,需用血还。
徐经匆匆进来,拜下:“学生……见过师公。”
徐经双肩微微耸动,却是……哭了。
这是奇迹啊。
师公竟然还活着,这说明什么,说明方家有德,连老天爷都眷顾。
方景隆不能坐起,依旧是一脸疲惫,他咬着唇:“赶紧……赶紧去送消息啊,要快……给我儿子送消息,告诉他,他爹……还在……别让他担心了,这山长水远……咳咳……”
就为了交代这个?
徐经却很快,能体谅师公的心情了,他起身,上前……见方景隆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这本是一条英雄好汉,平时总爱咧嘴大笑,却有时,又有别样的威严,可现在……却是虚弱不堪,他使出浑身的气力:“要加急送出去,还有……将士们的伤亡如何了,老钱还活着吗?”
徐经沉默。
“老李呢?”
徐经依旧沉默。
方景隆没有再问下去,他居然心情十分平和:“大夫说,老夫不能动怒,万万不得动怒,老夫现在一点都不怒,心情平和的很,嗯……无事,你不必担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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