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朝上,刚三磕九拜站起来,御史们就开始一个接一个的递折子。
有弹劾骆远航谋害人命,勾结权贵,贪赃枉法的,有弹劾陈江对杨承志案疏忽大意、久拖不决的,甚至有人弹劾刑部大理寺对杨承志案的不闻不问,当然,也有人弹劾御史台,这两三年杨氏姐弟就在京城,到处喊冤,御史台竟然瞎了聋了一般,一张弹折都没有,全部失职……
皇帝厌倦的看着满堂你争我吵,你横我一眼,我瞪回去两眼,再看看一会儿就收了一大筐的折子,厌恶的挥了挥手,“朕正病着,正痛心难当,先就这样吧,金卿,你们几个先议一议。”
皇上指着那一筐折子。
金相躬身答应,目送皇上扶着个内侍,看起来有几分艰难的站起来,往后殿进去了,这才示意魏相,严相,和六部诸位尚书,“大家一起议议,陈侍郎也留一留,杨承志案你最清楚。”
陈江答应了,和几位相公尚书一起,进了离宫门最近的中书省。
最近这几天,三位相公,金相赞成的魏相基本上都要先反对一下,不过这个,以前也基本是这样,不过以前比现在委婉多了。
现在的变化,是只要是魏相提议的,金相必定要再议一议,以前金相是完全的就事论事。
至于严相,就是点头,这边点头,那边也点头,极其的不偏不倚。
六位尚书,这会儿都是一脸拧眉沉思状,光拧着眉头揪着胡须用力沉吟,就是不说话,都是成了精的,就算心里有所偏倚,当面也绝对不宜开口。
陈江陪坐最末,端着杯子,一杯接一杯的喝茶,毕竟是中书省,这茶叶是真好,中书省的团茶,是他喝过的最好的团茶。
“陈侍郎,杨承志一案,你说说。”金相先看着陈江道。
“他能说什么?不过再把案子说一遍,至于别的,我看,还是去见皇上吧。”魏相不客气的接在陈江前面道。
“嗯,也好。”金相并不坚持,指着摆在中间的一筐折子,“都看一遍,理一理,看好了去请皇上示下吧。”
众人都是看折子的老手,不过两刻钟,看完折子,归了类,各人心里都有了数,一群人出来,往宫里请见。
陈江跟在最后,金相回头看向他道:“陈侍郎先回去吧,皇上若有召见,你再过来。”
陈江忙拱手答应,皇上身边的这个议事团,没有他的份儿。
勤政殿里,皇上神情厌倦的歪在榻上,看着依次进来的众人,抬手示意内侍,内侍忙给金相等几个年迈老臣搬了锦凳过来。
原本御前议事时,是人人有座的,自从婆台山一案后,这几趟御前议事,一议必吵,一吵起来必定没完没了。
皇上因为二皇子的死,本来心情就不好,被他们吵的头痛,一怒之下,除了金相魏相等两三个年过七十的老臣,其余,包括太子和秦王在内,统统站着。
自从婆台山惨案后,秦王就被召过来参与议事,在这之前,除非跟他有关,否则他是不参加这种御前议事的。
今天在朝堂上就吵成那样了,这场议事,是必定要吵,必定要吵的不可开交,这个,皇上是有预料的,所以看到他们进来,先有了五分烦躁。
金相等人磕头起来,不等他们说话,皇上先发话道:“这些孩子中间,朕最疼的就是二哥儿,可怜二哥儿……唉,明天是二哥儿的头七,朕打算过去送送二哥儿。”
众人都是一脸错愕。
“这是皇上一片爱子之心,可是,二爷头七就是明天,只怕礼部来不及准备。”金相率先委婉劝阻。
皇上出一趟宫,动静实在太大了,礼部来不及,二皇子府上更来不及准备。
皇上沉着脸,只冷哼了一声。
“皇上这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天下皆知,皇上出宫亲送,只怕二爷在天之灵,也要惶恐不安,请皇上三思。”魏相也忙跟上前劝阻。
这件事上他不反对金相,当然金相也绝不会反对他。
皇上没看魏相。
“皇上自己还病着,到了灵前,万一伤心过度,岂不是让二爷在天之灵,无法安心远行?请皇上为了家国社稷,为了天下万民,保重自己。”严相换了个角度。
皇上长叹了口气。
一群尚书赶紧顺着严相这话意劝阻。
“皇上先要保重自己,不然二爷如何心安?”
“皇上,请以社稷为重。”
……
皇上再次长叹,抬手掩着脸,“朕的爱子远逝,朕竟不能亲自送他,朕这心里……”皇上声微哽,片刻,放下手,看向太子道:“明天你去一趟,替朕送送二哥儿。你也去,二哥儿从小儿就和你亲近。”皇上又转向秦王。
“是。”太子躬身答应。
秦王也恭敬答应。
众人松了口气,金相斜着几位尚书各抱了一大抱的折子,暗暗叹气,今天这议事,只怕又是开个头就得结束,皇上这基调已经定下了,他今天伤心过度。
“议的怎么样了?”皇上在眼角按了几下,厌恶的看着几位尚书一人抱了一怀的折子。
“回皇上,臣等先把这些弹折理了理,这些弹折,全部都是弹劾骆远航谋害前任吉县县令杨承志一案的……”
“此案之前陈江已经查清楚了,所谓谋害查无此事,金相这个骆远航谋害前任吉县县令的话,不妥当。”金相的话刚开了头,就被魏相打断纠正了一句。
“确如魏相所言。”金相心平气和的接受了魏相的批评,“所有弹折,都和前任吉县县令杨承志一案有关。
有一十五份,是弹劾陈江渎职,没有查清,就枉判了杨承志一案;有七份弹劾刑部和大理寺置若罔闻;有十一份弹劾御史台两年内从未发声,应追其不言之责。
还有三十一份,是弹劾骆远航谋害朝廷命官,勾结权贵谋夺民财,请朝廷严查。
这三十一份中间,有二十份是连同骆远航和员外郎江延锦一起弹劾的,说是骆远航勾结的权贵之人,就是江延锦,有四五份,甚至言及太子。”
金相先简洁的介绍了一下这些弹折的内容。
魏相瞄了眼太子,又下意识的扫了眼秦王。
太子神情自若,从婆台山惨案之后,每天递上来的弹劾,或多或少都会扯到他,这个,他早就预料到了。
秦王这几天的表情都差不多,冷着脸面无表情。
每天的弹折总要或多或少牵出太子,也同样或多或少的牵出秦王府,这份冲击,大家都要承受。
“怎么议的?”皇上再问了句。
“还没议。”金相欠身。
皇上眉头拧起来了,“朕不是说了,让你们先议一议?”
“是,老臣的意思,民意不可违,再说,此案当初陈江并未结案,老臣建议重启此案,若确有此祸乱国法之事,当严肃国法,平复民意,若属诬告,也正好借此还骆远航等一个清白。”
金相认了一句,直接说起了自己的建议。
“皇上,臣以为不妥。”魏相立刻接话道:“此案当时已上报大理寺以及刑部,查无实据,只是念杨承志一女无知,一子年幼,没有追究诬告之罪。这会儿被有心之人借机挑事,就要发起重审,一旦成风,只怕京城就要无赖遍地,日日有人闹事,在重审无数旧案了,此风不可开。”
皇上眉头紧拧,一张脸绷的十分难看,又吵起来了,这两位,老了老了糊涂起来,都是越来越不识大体了!
“你看呢?”皇上看向严相,冷声问道。
“臣以为,象魏相所言,一案确实不宜再二再三提起重审,此风确实不可开。”严相忙欠身答话,“不过,山西籍举人潘志这次告发的,应该不能算杨承志旧案,只是含了杨承志一案在内,却并非只有杨承志一案。”
严相话锋一转,金相垂眉耷眼,十分淡定。
魏相一幅凝神细听的样子,也十分淡定,严宽就是个打着中立的幌子,他是站在金相一边的,这他早就明明白白的,那头一句,不过虚晃一枪,这样的事,不只一次了。
秦王冷着脸,看起来听的十分专注。太子的目光从严相看向秦王,眼里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
“此次之案,由山西籍举人潘志首发,告的是骆远航自任职米脂县令起,直到今天,将近二十年间,几乎每任都利用大小弓,侵吞或是助当地富户侵吞贫家之财,或是伙同他人将淤出的国有之良田,或是无主,甚至有主之田,高价卖出,低价入帐,侵吞无数国财,又伙同明州江氏子江延锦,霸占和县几处产砚石的无主之山,臣以为,此案是新案,并非是原杨承志案,杨承志一案,只不过是此案其中九牛之一毛。”
严相说的极其仔细,他刚才详详细细问过陈江了。
皇上听到高价卖出低价入帐,侵吞无数国财这句,脸色阴沉下来了,“可有实证?”
“实证还没看到,不过潘志递了份他查实的田亩数目,所处,以及卖与何人,何价,十分详实,数目骇人,臣以为,只怕是真的。”
魏相看向太子,太子极其不易觉察的冲魏相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理会。
“诸位看呢?”皇上看向垂手而立的几位尚书。
“臣以为,应该查清查明,以正国法。”古翰生先站出半步表态。
“臣附议。”罗仲生跟着表态。
“婆台山一案如今正是吃重的时候,这会儿出来这桩案子,臣担心这是有人故意借此分散人力人心,别有所图。”礼部郑志远提出异议。
“你看呢?”皇上看向刑部周尚书。
“臣以为应该查一查。”周尚书急忙表态,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这事是该查一查。
那天听阮谨俞说了调查金守礼一案的发现,以及阮谨俞对他的提醒,他足足想了半天一夜,思前想后,决定目不斜视,立定脚跟做人,凡事只看事不看人,碰到的事情,依国法律令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决定走一心为国的路子,虽然坎坷,可这个当口,最坎坷的路就是最踏实的路,应该也是最安全的路。
“嗯,那就交给刑部吧。”皇上一句话定了调。
“是。”周尚书没推辞。
皇上最近几天脾气极大,推辞的结果,九成九是挨上一通骂,还是得接下这差使,说不定还附带出来个限期,不如痛快接下。
“好了,先这样吧,朕支撑不住了。”皇上厌烦的挥了挥手,“退下吧,明天,你们也都去送一送二哥儿。”
金相几个急忙站起来,连太子在内,躬身退出。
退到殿外,下了台阶走出十来步,秦王脚步微顿,眼风斜着太子和魏相,招手示意周尚书,用周围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微笑道:“这案子交给十七吧,也省得他闲着淘气。”
“是。”周尚书欠身答应。
他也有这个打算,不过不是因为阮谨俞闲着淘气,他那也不是淘气,而是因为这桩棘手无比的案子,刑部里,只怕也就阮谨俞敢接了。
他正发愁怎么样才能理所当然的既把这案子交给了阮谨俞,又不会让人家认为他站了队,至少不能认定他站了队。
秦王这一声吩咐,真是太及时太体贴了。
周尚书一时有些感慨,若论体恤下属,秦王爷真是没话说,天生的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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