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九公子到族学之后头一回,下午上课,苏囡能拖到多晚就拖到多晚,一直拖到先生看到她就扬起了戒尺,才一头冲进去,缩着脖子坐到自己座位上。
下了课,谢直婉和谢直柔听说苏囡把九公子给打了,两个人一模一样的两只手交叠按在嘴上,圆瞪眼睛看着垂头耷肩的苏囡。
“你们俩不要这样,我觉得九公子不会跟我计较的,大人不计小人过么。九公子一看就是个君子。”苏囡看看谢直婉,又看看谢直柔。
“阿囡,我觉得,你得去给九公子赔个礼。”谢直婉惊吓过了,坐到苏囡旁边,忧心忡忡的出主意。
“对对对,我陪你去,正好看看九公子。”谢正柔急忙赞成,不过她的重点,好象全在正好看看九公子上。
“明天再去吧,现在他肯定还没消气,等明天,或者后天。”苏囡一想到九公子当时看着她时,那幅惊愕之极的样子,心里一阵郁闷。
好好儿的,他去她们家后院干什么?
她现在,真是无比的头痛啊!
“阿囡,我看还是赶紧去吧,去晚了,万一,山长知道了……”谢直婉说到山长知道,声音一路走低,忧心忡忡。
“是啊,山长知道可不得了,你这叫,大不敬!”谢直柔赶紧接话,这一回倒不是她想就近看看九公子,这一回是实实在在的替苏囡担心,那是九公子啊,活凤凰一般的人物!
苏囡痛苦的唉了一声,两只手捂在脸上,两个表姐说得对,这事儿拖是拖不过去的,太婆说过,赔礼这样的事,一定要越早越好,千万不能拖,拖是要拖出大事的。
苏囡又唉了一声,呼了站起来,“伸对一刀,缩头一刀!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去!”谢直婉急忙跟上往外走的虎虎生风的苏囡,谢直柔也急忙跟上,“还有我!”
谢明韵一口气冲回府里,连洗了四五遍,足足洗了一两个时辰,才勉强觉得好点儿。
两辈子加一起,他都没碰过这样的秽物儿,这一路奔回来,他被熏的差点背过气去。
刚洗好出来,青叶垂手禀报,山长来了一会儿,在前厅喝茶等着呢。
谢明韵一个怔神,忙急步往外,山长来干什么?
谢山长坐在厅里,抿着茶,眼睛一直瞄着门外,看到谢明韵,急忙站起来,一路小跑迎出来,“九公子,我是来赔礼的,实在对不住。”
谢明韵愕然没完,就明白过来,“山长这是?”
“苏囡那丫头,实在是粗野的过了,我已经罚她先跪一个时辰,伤着九公子没有?那妮子……唉,伤着哪儿没有?”谢山长脖子微伸,仔细看着谢明韵的脸,这样一张脸,要是伤着哪儿,得多让人心疼啊!
“没事没事,这事儿不能怪苏姑娘。”谢明韵一边让着谢山长往屋里进,一边笑问道:“山长怎么知道的?”
“苏囡那妮子还算知道轻重,下午一到学里,就去找九公子赔礼,唉,你看看这孩子,野的过了,唉,说起来,也是个可怜孩子,她阿爹苏秀才,如今在咱们族学外学堂教书,她阿爹是个有才的,我教过他,唉,苏囡阿娘是咱们谢家姑娘,当年也是个极聪明的,和苏秀才算是青梅竹马长大,情份极好,她阿娘死后,她爹苏秀才就废了,唉,有那么几年,她爹疯疯颠颠,她外婆要照顾她,又要照顾她爹……可怜哪。”
谢山长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她外婆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来心疼她,二来是顾之不及,就让她长成了这样的粗野性子,九公子多多担待。”
谢山长再次站起来,冲谢明韵就要长揖,谢明韵急忙起来扶住他,“山长客气了,这件事,说起来,该是我的错,不是苏姑娘的错,当时苏姑娘正赶几只大鹅,是我看热闹,凑的近了,自己凑了上去,吓着了苏姑娘,又累了山长,是我的不是。”
谢明韵冲谢山长长揖。
“九公子这是什么话?”听谢明韵这么说,谢山长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眉眼都松开了,“九公子真是品格高尚,苏囡这妮子,是太粗野,晚点我跟她阿爹说说,今天这是碰到了九公子,九公子大人大量,要是明儿碰到个凡俗之人,计较起来,说不定就吃了大亏。”
“我见过苏姑娘,还有咱们谢家两位姑娘,都极好,山长多虑了。”谢明韵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头似蹙还没蹙起来,又舒开笑道。
“不是多虑,”谢山长一脸愁容,“不瞒九公子说,当年,苏秀才是我的学生,当年我极看好他,他家里出了那样的惨事,唉,为了他这个心结,我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他这个闺女,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可也确实是,娇惯的厉害,她爹苏秀才根本不容人说一句半句他闺女不好,就是我说,他虽说没敢当面翻脸,可那脸色,也照样不好看,苏囡外婆倒是明理,不过,唉,也一样娇惯的厉害,苏囡阿娘三四岁上头,苏囡她外翁就去世了,她外婆守着这个独养闺女长大,独养闺女没了,守着这个独养外孙女,您说,能不疼吗?眼珠子一样,再怎么明理,娇惯还是免不了,唉,不说了,晚点我得去一趟苏家,跟她外婆好好说说话儿,这孩子,粗野成这样,这往后怎么嫁人?您说是不是?”
谢山长简直一肚皮苦水。
“苏姑娘阿娘,怎么走的?”谢明韵凝神听着谢山长每一句抱怨,突然问道。
“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去西山,从西山回来的时候,渡船走到一半,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妖风,唉,都说是妖风,几十年不遇,把船吹翻了,苏秀才一只手抱着苏囡那妮子,一只手抓住了块船板,眼睁睁看着苏囡她娘被一个浪头打没了,唉,也是,换了谁,都得……这会儿说起来,我还难过的不行,多好的一对小夫妻,不说这个了,九公子大人大量,这是苏囡那妮子福气,不过,这妮子这么粗野,这可是万万不行……”
谢山长又念叨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谢明韵送走谢山长,立刻打发红叶,“你去学里说一声,下午的事都是我的错,该我向苏姑娘赔礼,请学里无论如何不要处罚苏姑娘。”
红叶答应一声,急急去传话。
谢明韵慢慢踱进书房,呆坐着出神,坐的如同石像一般。
青叶透过竹帘缝隙,忧虑的看着他家公子。
傍晚,下了值,青叶回到自己屋里,见红叶从门口过,忙招手叫他,“你刚从苏家回来?”
刚刚公子打发红叶往苏家送东西赔礼去了。
“是。”红叶皱着眉,看样子也仿佛有什么心事,不用青叶让,抬脚进了屋,“你有空吧?我没事,找你喝杯茶。”
“见到谁了?苏家?怎么样?”这一句怎么样,青叶简直是提着心屏着气,至于为什么提着心屏着气,他又有点儿说不上来。
“就那样,最寻常不过的市井人家,就苏姑娘外婆乔婆子在家,那个乔婆子,一看就是个……”红叶挥了两下手,叹了口气,“算是不好惹吧,就是个市井婆子,看到我,先一拍大腿一声唉哟,那样子,真是……”
红叶又挥了两下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青叶听的紧皱着眉,想了想又问道,“你跟她多说几句话没有?看样子,象不象个明理的?”
“哪有机会多说?她一声接一声的唉哟,一声唉哟连一个不敢当,我还能说什么?放下东西就赶紧走了。”红叶看着紧皱着眉的青叶,也皱上了眉,“青叶,我早就想找你说说话了,我总觉得,这一阵子,咱们家九爷,好象……那个……是不是?我总觉得哪儿不一样。”
“唉。”青叶话没说出来,先一声长叹,“不是总觉得,是,就是。”青叶的话突然顿住,一步出门,左看一头右看一头,再一步退回来,凑近红叶,“你说,咱们九爷,会不会,那个?”
红叶看着青叶搓的飞快的手指,一脸茫然,“哪个?你倒是说话啊?这是什么意思?”红叶点着青叶搓个不停的手指。
“就是,你看,咱们九爷,这太一样了,这事儿,想不通是不是?你说,会不会?”青叶又搓上了手指。
红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别搓了,到底是什么会不会,你赶紧说吧。”
“我是说,是这样,”青叶觉得这话实在太难说出口了,一说就牙齿舌头打架的感觉,“我是说!”青叶一跺脚,“红叶你说,咱们九爷会不会……”
青叶一咬牙一跺脚,却戛然而止了。
红叶无语的看着他,“我瞧着,你跟九爷差不多,也……那个啥了。”
“唉,今天这话,出我口,入你耳,咱俩说过就算,不作数的。”青叶又跺了一脚,看着红叶,极其郑重道。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快说吧。”红叶连连点头。
“红叶,你说!”青叶深吸了口气,“九爷,会不会是,看上那个,苏家姑娘了?”一句话说出来,青叶抬一只手捂在脸上,“我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我简直失心疯了,这太丢人了!”
红叶听的呆了半晌,慢慢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再飞快的眨了不知道多少下,突然一声唉哟,“你怎么能……这不可能!就苏家?那乔婆子?跟咱们九爷……”
红叶一只手拼命往上戳了片刻,又用力往下指,“这差的……你真是失心疯了!九爷要是知道了,九爷那样的,仙人一样,你怎么……”
红叶话没说完,人就呆住了,对着有气无力看着他的青叶,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呆了好半天,同时唉了一声。
“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九爷实在……就是今天从那个,河边回来后,侍候爷沐浴,我突然想到,差点淋了爷一头热水,红叶,你想想,要是这样,要是咱们,是不是就通了?不过,这事儿也不一定,九爷跟咱们不一样,九爷一生下来就跟咱们不一样,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九爷不能照着咱们论,唉,这事儿,我就跟你说说。”
青叶说着,只觉得腿有点儿软,往后退了一步,摸到把椅子,按着椅子扶手,扑通坐下。
红叶往前一步,跌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两人对坐了半天,红叶深吸了口气,上身前倾,看着青叶道:“真要是万一,万一的万一,万万一,真要是这样,我觉得吧,不一定是坏事。”
红叶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低,“咱们都是知道的,为了九爷议亲的事,从大老太爷,到咱们老太爷,到咱们老爷夫人,愁成什么样儿了?九爷是怎么说的?他不准备成亲,不是看没看上谁,是不准备成亲,要是……”
红叶拖长着声音,瞄着青叶。
青叶眨巴着眼,突然一声长叹,萎顿在椅子里,“红叶,你说,九爷真要……那个苏家,就那样,跟九爷不娶,哪个好?那个苏家,九爷简直是……”
青叶抬手捂在脸上,那位苏姑娘,就是个市井寻常的疯丫头,那个苏家,后院里那些鸡鸭,那一地的鸡屎,那位一说话先拍大腿的乔婆子,那个疯疯颠颠的苏秀才……
天哪,九爷要是结了这么一门亲,那岂不是玉佩掉进猪窝里!
他家谪仙人一般的九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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