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后,朱铭上午留在客栈看书,下午去摆摊并配合陈渊讲学。
开封府尹盛章没再来找麻烦,这厮喜欢玩阴谋诡计,而且谋定而后动,正在搜集“道用学”的忤逆证据。
也就是每天派人来听讲,将内容认真记录下来,再鸡蛋里挑骨头,寻个时机进行抓捕。
蔡京更没心思理会他们,朱铭只是个小人物。
蔡相公的注意力,聚焦于征西夏之战,朝廷也围绕着这件大事在运转。
大太监童贯已率领禁军出发,自己驻扎在兰州。
熙河路经略使刘法,领军十五万出湟州;秦凤路经略使刘仲武,领军五万出会州。他们的攻击目标,是清水河北界(宁夏境内)与卓罗城(甘肃永登)。
边军的缺粮问题,也暂时得到解决,皇帝不差饿兵嘛。
整个春季攻势,宋军都非常顺利。
刘法此人,乃北宋名将,此时被誉为“天生神将”。他在后世名声不显,是因为儿子参与兵变,朝廷刻意掩藏其功绩,导致《宋史》没有给他立传。
此人在哲宗朝,对外作战皆胜,两年内斩首万余级。又在徽宗朝崇宁四年,一战追击数百里,斩俘西夏军万余人。
今年春天,刘法率十五万大军出击,再次于古骨龙(青海乐都)击败西夏。
可惜啊,刘法太过刚直,不懂得阿谀奉承。
比如几年前,宋徽宗制定大晟乐,派遣官员颁行天下。在前线统兵的刘法,没有亲自迎接颁乐官,竟被罢免经略使、三衙都虞侯职务。
现在面临大战,朝廷不得不重新启用,因为刘法是西北第一名将!
这位老兄,跟童贯的关系不好,后来也是栽在童贯手里。
童贯给他扣上“欺君”的帽子,逼着刘法孤军深入,遭到西夏军队前后夹击。
在饥寒交迫,又累又饿,遭遇包围,战马多渴死的情况下,刘法率军激战大半日,利用夜色成功突围。又在珠固峡被西夏军截住,刘法连人带马摔下山崖,双腿骨折。主将生死未卜,其部将依旧浴血厮杀,带着残兵冲出山谷。
而摔断双腿的刘法,被西夏后勤部队发现。
当世名将,竟死于一个后勤小兵之手。
此战,刘法率领的两万部队,几乎是全军覆没。西夏军队乘胜进兵,宋军最终丧师十万!
不论今后的情况如何,反正在这年春天,宋军是捷报频传,朝廷君臣宴饮庆祝,已经生出三年灭掉西夏之心。
……
贡院,考场。
今年的省试主考官是王黼,副考官为慕容彦逢、翟汝文和冯熙载。
王黼,六贼之一。
靠巴结蔡京上位,但在宋徽宗的诱导下,已暗中与郑居中联合,跟蔡京的关系日渐恶劣。
慕容彦逢,蔡京的政敌。
曾遭蔡京排挤,贬为汝州知州。被宋徽宗召回,一路升为刑部尚书,如今又做了翰林学士。
翟汝文,蔡京、梁师成的政敌。
梁师成强拆百姓坟墓,圈占土地建造园林。翟汝文上疏弹劾,遭梁师成排挤,贬为宣州知州。召回朝堂,再贬庐州知州,再迁密州知州。因弹劾蔡京盐法害民,宋徽宗召其回京做翰林学士。
冯熙载,大儒,名宦。
跟蔡京的关系不好不坏,培植党羽多年,有自己的小圈子。
四位考官,一个已经背离蔡京,两个是蔡京的政敌,一个是蔡京的潜在竞争对手。
宋徽宗这样安排,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反蔡”官员已在暗中庆祝了。
要知道,上一届主考官,可是蔡京的铁杆心腹蔡薿!
四人被锁在贡院里等待考试,相处并不融洽,因为慕容彦逢和翟汝文都是软硬不吃之辈。他们才不管王黼是否跟蔡京闹翻,只知道王黼是奸臣,与那蔡京是一路货色。
“黼资历浅薄,初做翰林学士,便奉皇命知贡举,”王黼举杯说道,“三位相公老成持重,鄙人若有疏漏之处,还请多多指教。”
冯熙载笑道:“阁下是主考,我等只是副考,怎能喧宾夺主?”
王黼暗骂一句老狐狸,继续赔笑说着好话。他想拉拢慕容彦逢、翟汝文,一起组建“反蔡联盟”。
而冯熙载,安着同样的心思。此人一直在拉帮结派,暗暗蓄积力量,又隐忍不发,始终不与蔡京正面对抗。
翟汝文面无表情,自斟自饮:“科举取士,为官家尽心而已,王学士不必说恁多。”
翟汝文看不起王黼,他跟苏轼、黄庭坚交游的时候,王黼还在穿开裆裤呢。他连梁师成、蔡京都敢喷,区区一个王黼,多说几句都算他跌份儿。
“吃酒。”慕容彦逢说道。
翟汝文举杯相迎,跟慕容彦逢聊起来,懒得再正眼瞧王黼一下。
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说什么《聊斋》?
慕容彦逢和翟汝文二人,知道自己为啥被召回朝堂。只要不触怒皇帝,他们把蔡京喷得越狠,宋徽宗那边就越高兴。一旦他们投靠任何势力,宋徽宗反而要心存忌惮了。
四位考官,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还得配合工作。
他们要一起出题,并对题目做出解释,方便手下的官员批改试卷。
还要审查考生资格,编排、公布考生座位。
最后,他们还要领衔阅卷。
几千上万份考生的发解状,都要他们四个审核,元宵节没过就开始工作了。
“丹阳人,又姓翟。公巽兄,这是你家小辈吧。”慕容彦逢拿起一张发解状说。
翟汝文凑过去瞧瞧,笑道:“侄孙辈,年龄尚幼,初次发解。不求他能金榜题名,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慕容彦逢说:“公巽兄家学渊源,侄孙辈定能高中。”
“那可不一定。”翟汝文笑道。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对发解状审核签字,顺便给该发解状的考生安排座次。
慕容彦逢虽然为人正直,但小小的徇私还是有的。比如,给翟汝文的侄孙,安排一个好位置。不挨着厕所,又不怕风吹日晒那种。
翟汝文忽然说:“咦,这个朱铭朱成功,似是诗词名动京师之人。”
“何止是诗词,”慕容彦逢说,“我进贡院的前两天,便听说陈知默在蔡河边讲学,朱铭是那陈知默的弟子。”
翟汝文问道:“陈知默是谁?”
慕容彦逢说:“陈渊,陈瓘之侄,杨时之徒。”
“也算我辈中人了。”翟汝文摇头苦笑。
翟汝文少年成名,与苏轼、黄庭坚亦师亦友,非常明显的蜀党人物。
如今,已不分蜀党洛党,都属于难兄难弟,连蜀学和洛学都被官方禁止。
翟汝文不但给了朱铭一个好位子,跟朱铭结保的九个洋州士子,也都打散了安排较好的位置。
翟汝文问道:“那陈知默,难道敢在东京宣扬洛学?”
慕容彦逢莞尔道:“我让弟子去听了一天,其自称发展新学,其实哪派都不是。而是博采众长,提出我本、方矩、道用三论,又言百姓日用即为道。”
翟汝文惊讶道:“百姓日用即为道,颇有我蜀学风范啊!”
慕容彦逢打趣说:“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又不是没读过苏子文章。”
“你且讲讲,那什么三论,究竟有何新奇之处?”翟汝文一边签审一边说。
于是,慕容彦逢开始讲道用派理论,他早早就被锁进贡院,只让弟子去听了一天。大致理论他知道,许多细节却说不清楚。
翟汝文放下毛笔,思忖道:“或许,可以支持他们讲学。”
慕容彦逢说:“我也作此想。”
二人所属的学派,都被官方禁止了。
他们迫切需要扶持一个学派,跟主流的新学打擂台,纠正新学当中的邪论。
等新的学派成了气候,再慢慢掺沙子,把自己思想添加进去。
一直到傍晚,王黼忽然进来:“两位学士,咱家里有急事,需要回去一趟。”
翟汝文瞬间脸色难看:“有何急事,比科举取士还重要?”
王黼说:“幼子病重。”
翟汝文冷笑:“阁下精通医术?”
王黼说:“略知一二。”
翟汝文说:“既然不精通医术,那还是请留在贡院吧!”
明清两朝,主考官若敢离开贡院,被人举报之后百分百下狱。
宋代却是允许的,但必须告之其他考官,私自离开也属于大罪。
上一届的主考官蔡薿,就中途离开过贡院,好多人怀疑他泄露考题,但拿不出证据只能作罢。
慕容彦逢冷笑道:“阁下若是离开贡院,吾必上疏弹劾,将此事公之于天下!”
王黼愣了愣,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强硬。
他气得拂袖而去,心里满是怨恨,发誓今后必将这二人贬出朝堂。
翟汝文起身前往贡院的前后门,巡视一番之后,叮嘱看门的差兵:“都打起精神来,莫要放任何人出入。若有人敢接近贡院,立即抓捕,不得有误!”
“是!”差兵连忙应喏。
贡院之类,储备足了粮食。
便有人送来肉菜补给,也全程盯着,除非能买通大部分差兵和杂役。
朱铭运气很好,遇到两个负责任的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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