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回到家已经是夜半时分。正堂里,几个丫鬟正在哄那孩子吃饭,可那孩子一心要娘亲陪伴,自己如何也不愿动筷。金老走进屋中,丫鬟仆人们行了礼便纷纷退了,只留下他二人。
“你就是郝夫人的孩子吧?”金老坐在桌旁,看着另一旁的男孩面容和蔼道“你是叫蒋英杰是吧?怎么不吃饭啊?”
“你是谁?”那男孩看起来白白胖胖,一张小脸肉嘟嘟的,虽不甚可爱,倒也不至于讨厌。他看着金老,眼中微有敌意,说道“我要找我娘。我娘在哪儿?”
金老眉头微皱,心想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早些将实情说了,这般想着,因而说道“你娘已经死了”
“你骗人!”那少年听金老这般说,不由得怒道“我娘好好活着,你为什么说她死了?”说着便要挥拳来打金老。
“我没有骗你。”金老伸手挡住了孩子的拳头说道“你若不信,便随我来看。”
他拉着那孩子出门,行了一阵,果见那街角处烟火冲天,男孩吃了一惊,便想要挣脱开去,但金老一直抓着他手不松开,他百般挣扎,却仍是无济于事。
“火已成势,救不下的。你娘早已死在里面了。”金老自是知道那女子是自杀在前,因而也不谈救人之事,只是对男孩淡淡道“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
“我才不要,放开我!”那男孩大喊大叫,见百般挣扎不开,竟下口去咬金老手腕。金老眉头微皱,却也并不作声,任由那男孩胡闹,心里却忍不住感叹起来。“郝夫人当真是个贞洁烈女。”
原来这女子姓郝,早年嫁给一位蒋姓男子做妇。二人家业不大,但夫妻恩爱,倒也乐天知命。四年前喜得一子,取名蒋英杰,便是眼下这个孩子了。
蒋氏原本是苦力出身,并无别的营生,这些年给一家大户人家做工,工钱不多,唯够温饱,因他为人仗义,与众多工人们一同做工,颇得众人拥护。
这家大户姓鲍,主人是个年过四十的肥胖男子,工人们当面喊他鲍老爷,私底下都叫他鲍猪。鲍老爷为人小肚鸡肠,明面里虽是一幅和气,但背地里却总是克扣工钱。正因如此,众人才会这般称他。
郝氏平日里做些针线活,虽然劳累,但她得空便要给工地里的丈夫送饭,虽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让旁人看在眼里,也颇觉羡慕。一日郝氏送饭前来,正遇上鲍老爷来工地巡查。那鲍老爷见郝氏美丽可人,当时便给迷了心窍。后来一番打听,才知是手下一个长工的媳妇。鲍老爷淫心暗起,便想要将这美人弄到手中,但思前想后,却找不出什么好办法,一时只得搁置下了。后来兵变四起,各地惶惶自危,这鲍老爷见官军无暇顾及民生,便又开始打起奇怪心思。他买通了个和蒋氏走得近的长工王氏在先,而后又一反常态,对大家变得甚是温和。再过几日,他以新房建成为由大摆晚宴,破天荒地邀请了众位长工坐席。可怜那蒋氏不知是计,被这鲍老爷在那酒宴上灌了个酩酊大醉。夜色渐深,散宴之后,鲍氏送走了其他工人,却另派王氏前去送蒋氏回家,且故意选择水路而非旱路。待得行至半途,便和提前买通的船家刘氏换了个眼色,一同将半醉不醒的蒋氏推到了河中
醉酒失足,跌河殒命。官府此时惶惶不安,对这种事情自然便不放在心上,只是简简单单地定了个失足落水的因由。郝氏伤心欲绝,大哭数日,本想跟着一死了之,但想到孩子还需人照顾,因而便坚持下来,仍是照常过日。话虽如此,但家中再无丁壮男子,一个妇女带着孩子,日子难免越发难过起来,竟发展到要去当铺里典当东西度日的地步。
鲍老爷见时机已到,便亲自上门拜访,先是说了一番惋惜感叹之类的漂亮话,接着又送上了粮食布帛,见母子二人欢喜,言语之中便逐渐不规矩起来。
郝氏见鲍氏这般送粮,心中自然欢喜。但见他后来越发不规矩起来,便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郝氏是个聪明女子,看见鲍氏突如其来的关心,一下子便和自己丈夫的死联系到了一起。虽是如此,因无证据,因而她并未说破,只是半推半就,虽不拒绝,但总能在关键时候勒马收缰。那鲍老爷虽没占到什么便宜,但见郝氏并不拒绝,只当是她心中害羞,因而也不曾放在心上,之后仍是殷勤关怀,柴米油盐,照顾的甚是周到。对于这些‘接济’,郝氏照单全收,鲍老爷见此,心中更是欢喜。
再说郝氏,自从怀疑鲍老爷与她丈夫之死有关之后,便开始多方查找证据。她本是个穷苦女子,没什么财力势力,好在鲍老爷出手阔绰,送的东西颇为贵重。她转手倒卖,倒也得了不少钱财。借着这些钱的帮助,她一番查找,终是找出那个被鲍老爷买通的,和蒋氏一同在鲍府内做工的长工王氏。那天晚上,看到手拿菜刀头戴白孝的郝氏站在自己面前之时,那位工友王氏当即便将所有的事情经过都说了出来,之后苦苦哀求,百般推脱,希望郝氏能饶他一命。郝氏听他说完,倒也无甚表情,只说就这般罢了让他去了。可待王氏以为捡回一命转身要走时,她却忽地一刀砍下,正砍中王氏脖颈。王氏脖颈动脉中刀,血喷三尺,惨叫声甚大。好在其时夜已入深,王氏家颇为偏远,倒也没引起别人注意。料理了王氏后,郝氏顺藤摸瓜,那划船的刘氏自然也难逃一死。据说当时大半夜,看见郝氏满身是血眉目狰狞地提刀上船之时,那王氏整个人都软趴了,哪里还能发声求饶?只得眼睁睁看那鲜红的菜刀在夜空中划出一道赤弧。
如法炮制之后,她将二人尸体捆在一起,趁夜绑了石块沉入运河深水处。待得做完一切,她又换下了身上血衣,趁着天亮将那菜刀丢入城内一口水井之中,然后正遇上铁匠铺开门,顺道打了一口新菜刀,回家生火做饭,一切如旧。
事情总算是明朗,两个恶人也终有报应,可如何给丈夫报仇却成了问题。郝氏思前想后,终是决定,哪怕死,也要给亡夫报仇。她先是频频向鲍老爷眉目传情,暗示自己有暗许之心,可却又私底下挑拨,只做正房不做妾,要鲍老爷休了妻子,这才肯依。鲍老爷色气迷心,自然便依了,好在他不是惧内的主,虽是费了一番心思,终究还是做成了。于是二人约定了日子,也不办喜宴,只用一顶小娇,在傍晚时分,便将郝氏接进了府里。至于蒋英杰,则早被郝氏‘断了血亲,成了陌路。’棍棒打出了家门。虽明面上是这般说辞,但实际上早已请自己家乡的姐妹前来暗中照料。
一身红装,坐在小轿里的郝氏看着轿窗外的往来行人,心中想起亡夫和孩子模样,忍不住泪流满脸。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却又拿出红纸染了双唇,待得涂抹完毕,再看窗外风景,只见夕阳如血,映得天地一红,落日西沉,一抹哀色,竟像是再不会升起了一般。郝氏看到伤情之处,眼泪便再一次滑落下来。
落泪成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膝上,溅湿了一小片喜裙,郝低头看去,只见双膝之上,一把精巧锋利的小银剪,正微微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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