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汉水血未休(八)

    毕竟这事是谁也没想到的,去年那时候,人心沦丧,季汉岌岌可危,梁州地沦陷大半,魏军偏师进军蜀中,前线情况不明,那种情况下,为家国计,投降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知道千古之后,他必定要任人评说,但是咬咬牙,说不得做得重臣,家世能列上品,至于后人如何评说,也顾不得了。

    后来在洛邑听说汉国又立了皇帝,他才又起了别样心思,主动向司马昭投书奉承,暗示自己是蜀地士人领袖,可以当个带路党什么的,还主动去信让自己在锦官城的家人也想办法到魏国来。

    季汉以仁孝立国,不会为难降人的家属的,当然,得像是这种不得已而降的人,不能是阳平关守将蒋舒那般降人。

    谁成想,高官没当成,这又不得不上前去做个观察军情的细作。

    然而,此刻战场乱做一团,他一个老书生,便是会君子六艺,也会骑马,身上也批了一套像模像样的皮甲,但是终究没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如何如何能在万军之中平安穿过呢?

    尤其是到达那面龙纛的位置!

    且说,半刻钟之前,当那面赤龙纛旓展开,蒋斌部全军尽出,朝着魏军中军攻去,另一边的关彝就不再有任何犹豫了,他直接下令全军出击。

    步军各营一起冲出,而他本人,居然亲自与骑军统领官孟犇率区区千余数的骑军,率先出击。

    集合了各部所有战马,还已经把夜不收、探马、哨骑都集合起来了,总计近两千数的骑军,此时悍然杀出。

    而经过了近两个月的周旋对峙,甚至还有数场巷战、突袭等戏码的加成,魏军此时的统帅陈骞对于对面这位小关将军的悍勇已经有了充足的认识,故此,当他见到对方大旗此时扑出,几乎是惊骇欲死,生怕被对方直接冲到跟前取了脑袋。

    谁又没听过当年那位关将军,斩颜良诛文丑,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战报呢?

    这位小关将军,就是有当年那位关将军一半之能,他也头颅难保!

    然而,不知道是喜是忧,关彝率部突出,却根本没有理会位于魏军中军方向的陈骞,而是不管不顾,直接引军朝着那面赤龙纛旓奋力而去。

    这个时候,就在这一惊一乍之余,陈骞方才注意到,这面的战场,竟然升起了赤龙纛旓;他这位魏军副都督自然是知道这赤龙纛旓的来历,此时也不会疑惑,自己的脑袋和那面旗子究竟谁重要了!

    若是他手上,还有一支骑军,此时定然会朝着那面赤龙纛旓攻打,那里方才是最为重要的所在,打下了那里,杀了或者俘虏了那赤龙纛旓的主人,就是这十万大军尽没于此,那也是划算的买卖!

    回到眼前,前光禄大夫,蜀地士人领袖,现魏国晋王士子帐下参军谯周,领着七八个他的铁杆弟子,走出残破的郧县城池才数百步,便淹没进了乱战的旋涡之中,好不容易躲开一个战团,一回头,七八个一直以来的忠心弟子早已经跑的只剩半个了。

    之所以说半个,乃是那人牵着马中了一箭直接趴在马前不再动弹,只是被有灵性的战马拖着继续跟随谯周而已。

    见此形状,谯周战战兢兢,根本没有了往南方战场核心部位前进的勇气,那个地方如今混乱,又是关彝目标,还有那赤龙纛旓,他和以往汉室的那些主战派可不是一路人,他过去是找死吗?

    但偏偏又不敢回去!司马炎对他如何,谯周自然是心知的,随时都有杀他的意思,这一次,就是明着要坑死他!

    非只如此,随着汉军不停的进攻,陈骞此时竭尽全力分兵应对,战场范围越来越大,便不是那处最要紧的去处,也显得格外激烈和疯狂。

    谯周放眼望去,只觉得周围箭矢往来,刀剑闪光,可能是因为战术空间被压制的缘故,魏军此时却是节节败退,汉魏两军完全陷入到白刃搏杀的地步,整个战场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郧县方向,此时也有了小股汉军杀至,他便是想回去风险怕也不低!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呢?若是遇上关彝,可能不会被一刀砍了,可能还有说理的空余,但是遇上那些小兵头,大概率被一刀砍了,就是报出姓名来,可能还会被砍的更快一些!

    也就是遇到了汉主,可能凭借着道德之类的,保住性命!

    紧要关头,这位天下闻名的儒学大家,此时倒是又有了一点小聪明,他开始尝试着用侧切的方式逃离战场,也就是硬着头皮擦着主要战场,直直往东面,甚至是往东北方向的而去。

    中途遇到魏军成股部队从战团中拉出,他便早早奋力大喊:“莫射箭,我乃大将军帐下参军!”

    遇到汉军成股部队涌上,便奋力大呼:‘莫害我,我乃是大汉光禄大夫’!

    可能是双方都在血战,根本没人在意一个文士,当然,也可能是这年头大家也比较珍惜人才,所以居然让这厮一路厮混逃到了河畔。

    既到河畔,谯周自然便想着趁机渡河而走,大不了以后遁入山林,凭借他的名望,在山中讲学混点饭吃还是没问题的,最少也要远离此处生死是非之地。

    然而,当他寻到一处浮桥之后,却又愕然当场,因为身前居然有汉军在主动点火烧毁浮桥!

    “何人下令毁桥?!”谯周壮起胆气,在河畔勉力相询:“我是朝中学士……何人下令拆的桥?”

    拆桥这种任务必然是将官心腹部属所为,所以,河畔谯周一问,便有军官即刻应答:“是陛下亲自下旨!各处务必在半个时辰全渡,然后便散于四处,烧毁浮桥,与魏贼决战!

    我乃是御营亲军屯将,奉陛下之命专为此事,烧了此处后还要去他处继续呢……你这学士,既是文官,也不好参战,但却也不能回去了!听吾命令,下马等我!随我一起毁桥,也好混个周全!”

    谯周目瞪口呆……却不是呆什么毁桥之事,而是汉主居然真来了!

    一念至此,谯周不顾一切,勉力再问:“将军,我刚刚便想问了,赤龙纛旓过河,竟然真是陛下渡河来了吗?”

    “正是陛下亲自渡河而来!”那御营屯将不耐烦的回了一句:“可惜,吾不能随陛下征战,只能来做这事!”

    谯周登时觉得天地混沌起来,话说,哪怕他认得那面旗帜,但也只是出自本能相信这是杨伊赐给关彝的信物,因为他的常识和他的经验告诉他,自当年烈祖之后,这刘家也真的就完了!

    刘禅之下,刘家固然有几名皇子看似勤勇,但是却未曾有一人上得前线,也是这种情况,谯周才觉得汉室真的没救了。

    但眼前的一切,从关彝忽然不管不顾的出击,到整个战场汉军的振奋,全都在告诉他,对方说的是真的!

    而混混沌沌之中,谯周忽然醒悟,司马炎交代的任务好像已经完成,再加上从此处逃离战场的可能性被阻断,便于茫茫然中勒马折返,折返而去。

    以至于那边浮桥处,那屯将喊了几声没喊住,只能望着这位闻得陛下亲自渡河,便不管不顾要单骑陷阵以报君恩的学士,然后热泪盈眶,继续完成过河毁桥的任务。

    另一边,谯周走到乱战堆中,迎面本能报了几次身份,然后方才醒悟过来,既然是天子御驾亲征,此番战事,胜负已然明了,汉军必然大胜,自己本该就势留在刚才那傻乎乎的屯将身侧的,一看就是个好骗的啊!何至于又走回来?

    只是,既然已经走入战团,却也不好折返,因为此时再回去那屯将再傻也会生疑的,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运气能横穿战场了。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一直是可以的,既然刚才能到,这次自然也自然能回来。

    还别说,不知道是狗屎运还是真没人在意他,谯周居然又囫囵的穿过小半个战场走回来了!

    当然,这其实也不是运气,郧县离着战场中心还远着呢,此处已然被魏军哨骑占据了,些许的汉军步军,也只是占了一二据点。

    司马炎还在郧县,雄踞上万兵马,手中战骑也还有几百,汉军莽撞突袭到此的,自然也折损在这里了。

    谯周到了城下,自然有人把他拉上去,郧县城门已然封闭,司马炎也只能等待消息了。

    “少将军!”来到将台前,整理好思路的谯周翻身下马,俯身相对。“在下打探清楚了,确系是汉主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司马炎和他身后的魏军军官、谋士各自骚动。

    而司马炎其实早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了,却未曾像之前想的那样,杀了此人,而是苦笑着说:“辛苦参军了……其实你走这两刻钟,吾看战局也看出来了,若非是汉主亲至,汉军何至于如此奋勇?陈师已经求援两次了,要吾将最后兵将一起拉出去!吾正在犹豫!”

    “不可以!”谯周抬起头来,咬牙相对。“邵将军!好教邵将军知道,在下刚刚沿途打探的清楚,汉主已然亲自下旨,要全军尽数渡河后,便要各部主动毁掉河上所有浮桥!

    若浮桥尽毁,若是万一,少将军怕也一时难渡河转进……还望少将军早做决断!”

    且说,司马炎的位置居高临下,自然早看到了点点火光,这自然汉军毁桥的行为,但毕竟不能确认事情的本源,但此时听到谯周报告,却是瞬间浑身冰凉……

    须知道,这跟汉主来没来还不是一回事!

    汉主来了,只能说明这仗难打了!

    而他手中的生力军,保证了他若是战事不妥,随时可以转进,这才是他顶着巨大压力硬撑的根本底气!

    可是如今他在寒风中,在这城头上立了一个多时辰,眼睁睁的看着越来越多的汉军以一种连续不断疾风怒涛般的攻势参战,到了眼下,更是达到了他们预想的最大困难局面,也就是汉军在战场上已然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这个过程中,身为一军之主,是需要有强大信念才能在此撑住的,而一直支撑司马炎的信念,就是他坚信他还可以坚守到白日,等着司马机来援,战局可能会改变,而他守着郧县,若是不行,还可以通过浮桥随时转进。

    所以,当如今有人用确切的言语告诉他,如今花费了他很大心力,建设的浮桥,已然尽数被毁,这位今日心脏受够了惊吓的晋王士子自然就彻底惊恐难耐了。

    不过,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好多年没使用过那个词汇了,司马炎在惊恐之余,一时间居然没有意识到身前谯周话中的暗示。

    但也仅仅就是一时间罢了。

    片刻之后,随着晨光,司马炎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中远远目睹关彝的军旗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穿越整个战场,与那面龙纛成功汇合以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醒悟到了谯周话中未尽的意思。

    又或者说,谯周提醒了司马炎,让司马炎意识到了自己心里潜藏的意思——之前关彝部大军尽出,关彝率骑军直扑龙纛,也是直插陈骞中军后背,那个时候,司马炎居然没有派出自己本来答应陈骞的,派出去游击的手中一营精骑,就是他心里已经起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

    但是这个心思太荒唐了;且说,这个时候要逃不是不行,汉军基本都是从南面过来的,准备拆毁南面汉水上的所有浮桥,可是郧县城东面水上也还是有浮桥的,唯独东面不是魏军补给路线,也不是防备汉军来攻方向,所以那边只有一两座常规通行浮桥!

    换言之,此时他陈骞逃了是没问题,但一逃便是标准的弃众而走!几万大军就要扔在这个地方!

    而魏军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在汉吴两国形成了军事优势,已经多久没在这种级别的会战中出现主将弃众而逃的事情了?又不是绝境!

    回到眼前,想通了这一切以后,司马炎既没有呵斥身前的谯周,但是也没有赞同此人,更没有给陈骞派出自己最后的一营战骑充当援军,而是用一种诡异的沉默来应对这场被汉军彻底掌握了主动的大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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