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仿佛在一瞬间静止,周遭世界之中的各色声响,也在素白酒盏跌落的泠然叮当声中戛然,张载厚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如同摘离果子一般,将一滴晶莹剔透的雨滴摘到手中。
王元宝旁观着这一幕,虽然他也曾见过类似的手段或是法门,但他所见过的,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如同张载厚这般,毫无生息,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随手抛杯,竟然会有凝固光阴流水之功,以王元宝如今跻身武夫五境的感知,也没有能捕捉到分毫光阴流水的变化。
雨滴在张载厚指尖来回转动,蓦地,在张载厚指尖的雨滴,竟有一抹七彩毫光自雨滴中映透出来,虽只是瞬间,却足以动人心魄。
泠然而动,如同世间美玉,让人不由得担心它会不会忽然掉落,叮地一地玉碎,张载厚似是玩腻,将指尖不过米粒大小的雨滴屈指一弹,弹向王元宝的眉心:“不要阻挡,接纳它。”
中气十足又斩钉截铁的声音喝止了,正要抬手挡住雨滴的王元宝,这是人的本能,完全下意识,对于未知的事物,首要做的,并不是接纳,而是反抗,自古亦然,唯有时间,才会让人看透,却依旧不能改变这一本能。
如同美玉的雨滴在飞向王元宝眉心的同时,那一抹七彩毫光,不断浮现,落在眉心上,一阵清凉,恍然般自眉心直抵心头,周身百骸仿若沉浸在六月酷夏的冰泉之中,舒爽而清冽,世间的所有,进境太快,总归是不好的,势如破竹时,也须得谨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持刀破竹,虽一路无阻碍,但刀刃终将因为这竹而摸损,一饮一啄,皆是缘法因果,今日因,明日果,非是不彰,而是时候未到,即便初时不彰,正一如那心湖中的心魔种子,落入心湖,若不及时除去,其中的因果关系,必将累及后境。
而张载厚以“雨滴”点破,想做的,却不仅仅只是想着点破王元宝的心魔种子,儒家的学问对于指点人之近道,非是如佛家那般醍醐灌顶,将所有的道理,全数灌输到人心中,只求着一朝顿悟,证得果位;也非是道家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极端,而是循循善诱,王元宝心中已然早就种下了读书种子,也经过诸多圣贤道理的滋养,已经萌芽,张载厚如今要做的,便是让那颗读书种子彻底生长而成。
入世与出世,这是诸子百家的学问道理的选择,出世的学问,最属道家,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寻访仙山,闭关修炼,不问人间事,只修长生道,在出世上,无人出道家之右。
而入世的学问中,佛家虽在红尘,却类闹中取静,说是引渡红尘痴儿,却又与红尘泾渭分明,剩下的诸子百家中,法家重严刑峻法,以重典治天下,商家重利禄,以商贾之道行天下,名家重名,他们要求以名实论断,墨家重兼爱非攻,消除世间的不平,杂家学问繁杂,其皆有所重,而儒家所重的,也是最为精义的所在,就在于这红尘入世之中。
儒家能周道而驰,是包容,将这所有的学问,皆在红尘人间世包容起来,并行不悖。
功利,便是直达人心的终南捷径,而儒家,之所以能够占据这森罗天下的文脉,所凭靠的,不仅仅只是谆谆教诲的教化道理,更是对于人心功利的直言不讳。
人皆喜功利,就一如拜佛求神,有了需要,任他何神,皆可以享受香火,但若是不需要了,也能如同垃圾一般,扔出门去,人之功利,由此可见一斑。
王元宝虽然一身所学驳杂,但对于本心的功利,却是讳莫如深,渴望行走江湖,仍旧存着那慈悲哀哉的迂腐心思,虽向往情爱,却又给心内所谓的名教压抑束缚着,极为矛盾,换做旁人,虽同命长生二桥皆断,身兼三家学问与法门,再如何有蛰龙阴神于心湖之中盘踞,也该跻身武夫八境乃至九境,而非如今的在三五境徘徊。
究其本源,就在于此。
人不能太过矛盾,又不能不矛盾,而这二者之间,有个平衡的度,王元宝之所以如今徘徊,心境不稳,便是没有把握住他心中的度,虽差之毫厘,却能失之千里。
谢宗师使他纵观光阴流水,是为了斩却他心中的劳什子慈悲哀哉,方两让他问道
心湖,是为了让他坚定心中的道理,老秀才让他剑斩泰岳,是为了除去他一身枷锁负累,前后三者,皆是为了这森罗天下的变数,那张载厚何不顺势推波助澜呢?
自己没有那个祖宗之法不足畏的勇气,却可以托付与自己这个便宜小师弟。
张载厚看着沉浸在奇异境界之中的王元宝笑道:“既然如此,小师弟你就不妨现在自己的心湖中,做一场大梦,这到底需要如何,皆看你之本心,我们这些人,到底,也只是外力,需要翻天覆地,就须得先将自己颠覆。”
说着,拿过王元宝的酒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不曾以一瞬。”
原本就已经禁锢的光阴流水,此刻在这弦阳酒肆二楼,缓缓流动,也只在王元宝周身流动,其中的速度,却远比本来的光阴快上百十倍,若是寻常人无端接近,只怕会迅速衰老,直到死亡,也不过眨眼之间。
这便是儒家手段的霸道,虽然教化之时谆谆教诲,但手中同样有雷霆之威,这便是儒家,君子不畏战的缘故。
如今这弦阳酒肆,或者说其所在的整条鲁国街,业已经成为了张载厚的小天地,他在此中,便一如那高高在上的天神,一念一言,皆可以言出法随,有毁天灭地的威势,当然也只是在这方小天地之中。
宫城之中,最为高绝的一座宫殿楼阁之上,有个人,一直在注意着鲁国街上的变化。
光阴流水的异常,他感知最为敏锐,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敲了敲手中的笏板,沉闷的声响在宫殿之中响起。
却一反常态地没人回应。
疑惑涌上心头,难道,这建康京,就没个能担当之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建康京擅动光阴流水,委实是在打皇家的脸面。
而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个身着白龙鱼服的年轻男子走上楼来,看着忠心耿耿的老人,无奈道:“明叔,你就不必再关注鲁国街的动向了,是终南书院的师父。”
闻言,老人心中的疑惑烟消云散,原来是他。
身着白龙鱼服的年轻男子走到宫殿顶端,这里并没有给雨打湿,因为修建得有一个亭子。
“明叔,你说,我要是把这座建康京重新布局,会不会比师父所期待的更好许多?”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敲着手中的笏板,三长一短,落在白龙鱼服的年轻人耳中,笑了笑,年轻人知道,这是明叔在说不知道。
“就连那鱼怀恩都死了,赵王,是不是也该有一根稻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呵呵。”
这次,是两长三短。
“哈哈哈,果然还是明叔你看得透彻啊!”
赵王,便是如今的这个白龙鱼服的年轻人,眉目之间,有着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拥有的阴冷和狠厉。
“那我们,就等着瞧。”
语气平淡,但是那个被赵王称之为明叔的老人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曾经的他,也是因为这样一句平淡无奇的话,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似乎是看出了老人的恐惧,白龙鱼服的赵王笑道:“明叔,等此间事成,你就可以回家了。”
笏板声急,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一般,明叔是在谢恩。
赵王嘴角上扬,是冷笑,他做事可没有所谓的留一线。
缓步走下宫殿去,挥了挥手,一个锦衣亲卫走上前来,赵王道:“到时候,抹了便是。”
亲卫冷戾一笑,他晓得该如何做。
赵王哼着建康京中的小调,走下宫殿去,心中想着的却是,今日该去教坊司宠幸哪家的官小姐呢?
鲁国街,弦阳酒肆中。
王元宝仿佛睡了一觉,睁开眼时,却是阳光明媚,身处之地,也非是酒肆。
“你醒了,快把这碗醒酒汤喝了。”
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元宝抬眼看去,却是一个身穿寻常粗布衣裙的女子,青丝如瀑,只是脸却不甚清楚。
王元宝躺在床上,接过了女子递来的醒酒汤,自然至极,也是下意识的,仿佛本就该如此。
女子温柔一笑,惹人欢喜。
只是门外的喊叫声,却打破了这温柔。
“王家娘子!快些出来,你家颖儿落水了!”
女子的脸色骤然苍白,也顾不得王元宝,赶忙冲了出去。
王元宝心中猛的一痛,仿佛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给人彻底夺去,手中的醒酒汤,连带这碗,一同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急忙走下床,冲出了门,看到的,却是一幕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景象。
破草席上,一个已然发青的女孩的尸体,静默地躺在上面,而女子,或者说,是王元宝的妻子,正在那尸体旁,泪如雨下。
王元宝有了一丝明悟,但却又没有抓住,他是有妻子有女儿的。
失魂落魄地走到尸体前,王元宝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呆愣地看着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的静默。
女子扑到王元宝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人之悲伤,莫过于此。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的悲伤,没有经历过的,只能旁观。
人的悲欢,本就不相通。
转眼之间,又是一阵黑暗,王元宝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再睁眼时,却是满目疮痍,熟悉的村落给战火肆虐,披坚执锐的乱兵,在村中烧杀抢掠,被杀死糟蹋的女子,散落在村中各处。
王元宝恍如萌新醒,他该去找妻子!
有了目标,王元宝在火中的村落走着,躲避着,任何一个小巷,房屋,他都没有放过。
直到听到一个女子的尖叫。
一个过分年轻的少年,正按着妻子,撕扯着她的衣裙,上半身已经只剩下贴身的衣物,而那个少年乱兵却如同得到了宝物一般,惊声狂笑。
王元宝心中腾起一阵怒火,压抑不住,他冲向那个少年乱兵,脚下却一软,跌倒在地上。
而那个少年乱兵还在继续,他此刻的眼中,只有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这个女子。
王元宝挣扎起身,却发现,自己能凭仗的,就只有拳头,原本可以轻易杀死所有乱兵的力量,都没有了!
但是,妻子的尖叫一直在耳边回荡!
王元宝冲上前去,挥拳狠狠砸在少年乱兵的头上,瞬间的爆发,将少年乱兵捶倒在地,他终究只是个少年。
脱下外衣,王元宝紧紧抱着妻子,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温馨与恐惧。
但他还有事未做。
王元宝捡起一块硕大的青石,松开妻子,走向那个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少年乱兵。
“大哥别杀我!我错了!求求你!别杀我,我还有个老娘在家呢!”
王元宝恍若未闻,走到少年乱兵身前,挥死青石,狠狠砸下,自己犯得罪孽,就别妄想着得到原谅!
一下接一下,少年乱兵的在青石的重击下,血肉模糊。
眼前再次一黑。
王元宝再睁开眼时,依旧阳光明媚,熟悉的村落,炊烟袅袅。
而那个女子,正在回头看他,嫣然一笑。
那模糊的面容,清晰起来,是青鸾,是苏有生。
“最是人间烟火味,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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