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在夜色迷离的解放西奔驰。
车窗是敞开着的,初春的风带着冷意。深夜时分,街头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偶有宿醉的酒鬼经过,路边一排红灯发廊的年轻女人们欢声叫卖着:“只要38,发廊是你家。”
张云起扔了烟蒂。
他一脚油门,奔驰再次提速,劈开春天里的寒风,朝河西东门别墅方向飙去。
他已经把刘颖和她爷爷送去了医院。
陆远舟这个青年确实是个场面人,面子做的很足,法外开恩,主动提出可以私下解决刘颖家拆迁补偿的问题。
其实对于陆远舟和张云起来说,补偿刘颖一家的那点钱都不算什么,几顿饭的事,更多的是那口气,他俩之间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仅有一面之缘,点头之交,但陆远舟显然已经把他的情况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客观地讲,陆远舟即便是因为李雨菲对张云起抱有敌意,那也再正常不过,大家都是年轻人,为了漂亮女孩争风扎刺才符合人性,但陆远舟没有,至少表面上没有,不仅没有,他还给双方都来了个台阶下,这说明了这个青年涵养颇深,情商极高,很有人格魅力。
问题在于,今天陆远舟作为锦兆实业的总经理,在没有拿到小古道巷400多户原住民签字协议的情况下,直接漠视这群可怜人的死活,联合经贸下属的相关公司强行推平小古道巷,这又是何等的冷酷绝情?
这个青年不是易与的人。
当然了,眼下的这个结果,至少刘颖和刘老爷子是心满意足的。
张云起把他们送到市中心医院准备离开的时候,爷孙俩说了很多谢谢,他最后给了这爷孙俩一个忠告:“考虑搬家吧,远一点比较合适。”
奔驰穿过橘子洲大桥。
张云起心里琢磨着这桩眼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事,开着车,很快就来到了东方红广场东门别墅的大门口。
正要驱车进门的时候,他意外地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王小凯叼着烟跟孤魂野鬼似的在别墅区大门口晃荡,岗哨亭的两个青年保安时不时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好像生怕这家伙是采花大盗,在这个云集了整个里津市最顶级富人的高档小区里,把那些漂亮的一奶二奶三奶给采了。
张云起摁了一声喇叭。
王小凯看见他的车后,跑了过来:“张老板,这么晚才回呀?”
张云起说道:“还没吃晚饭吧,搞点?”
王小凯直接钻进了车里。
哥俩在街边简单买了一些烧烤夜宵,又回转了住所。
这是王小凯第一次来张云起的住所,看着前庭漂亮的花园,观景台,忍不住感叹:“这人比人确实气死人。”
张云起摆好了夜宵,开了几瓶哈尔滨黑啤:“你住的地方怎么样?”
王小凯拿了一串牛肉串塞嘴里说:“保守点说,跟你这儿比起来就是皇宫和茅厕的差距,几十年的筒子楼,估计比我老爸的年纪都大,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个卫生间,不必要大半夜冷嗖嗖的去公共卫生间撒尿。”
张云起喝了口黑啤说:“有差距才有进步的动力嘛。趁着影碟机市场行情好,可以努力多挣点钱,一步一步来。”
王小凯点了点头,和张云起碰了一杯说道:“对了,我本来是想跟胡总去广东的,但是他说你这边会给我安排工作。”
张云起说道:“过段时间我要去首都一趟,办点事儿,你跟我一起去吧。”
王小凯乐道:“跑起去看初见,让我当电灯泡?”
张云起说:“我乐意初见都未必乐意。”
王小凯听见这话,笑着感叹道:“那倒是的。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身边围着你转的漂亮妹子一抓一大把,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大概率再也找不到初见这么好这么稀罕你的女孩子了。”
“是呀。”张云起笑。
“来,喝酒喝酒。”王小凯端起黑啤和张云起碰了一杯,不过他们哥俩实在太熟了,高中三年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很多时候已经相对无言,亦如此刻,两人遥望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湘江,深夜对饮,心灵交流。
一直到后半夜,王小凯喝多了,趴在桌子上打盹,张云起把他扛进一楼的客卧,扔在床上,盖了被子,转身出门,只是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凯子嘴里嘟囔着,好像在说梦话,喊余青青的名字。
张云起笑了笑,伸手把门合上。
第二天,他起床跑完步回来后,发现王小凯已经离开了,昨晚吃剩下的东西已经清理干净,卧室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窗户开着在通风。高中三年,张云起从来没见凯子在宿舍叠过一次被子,不管怎么说,小伙子多少有点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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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诗予采访完刘颖的两天后,太平街农贸市场砸碗事件如期登上了《湘南日报》。
新闻在二版的左下角一个小豆腐里,虽然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是湘南第一大报。
这事儿林诗予没跟张云起说。
张云起吃早餐的时候,他的大秘杨瑾把报纸带了过来。翻了翻,林诗予基本上如实描述了红星国营饭店与刘阿嫂的私营饭摊之间的矛盾。不过他打了招呼,林诗予那天在现场把他拍进去的照片全都删掉了,没登报。
这桩事登上了《湘南日报》,里津市里不可能不重视,处理也很快,里津电视台以十来秒的新闻快讯形式给市民们做出了回应,陆丰多次找红星国营饭店的上级单位市国投公司有关同志谈话,他表示:“‘砸碗事件’反映了我们对个体经济还存在一些错误看法。这个教训是深刻的!”
最后的处理结果也很快就出来了。
红星国营饭店负责人(总经理)丁冒成被要求登门向被砸碗的私营个体户刘阿嫂赔礼道歉,并且全额赔偿她的医药费和小饭摊的经济损失。
事情到这里好像就完了。
毕竟是家丑,闹大了也不好看。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则新闻被新华社湘南分社的负责人看到后,觉得十分有新闻价值,主要是契合当下国内经济发展的主基调,于是找到林诗予聊了这事。 林诗予想都没想就向总社供了稿,随后的不久,新华总社便针对这一起砸碗事件专门在《经济参考》发表了一篇社论,严肃批评地方上个别国营企业歧视和排斥个体经济的行为和现象!
这则新闻见报后,瞬间引起了全国的。
里津也由此掀起轩然大波。
在这桩事上,杨家荣是飘然于外的。
对他来说,这些都可以算作是里津过去经济模式所引发出来的历史遗留问题,而他稍微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在这桩事情上发现了有张云起的身影。两人相识多年,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言传。
杨家荣抓住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多月里,他借着这起已经逐步上升到里津市民们高度的“砸碗事件”,针对居民消费侧的国营和个体私营经济之间的问题做起了文章。
2月14日,杨家荣亲自前往前往市中心医院探望刘阿嫂,当场表示此事严重伤害了里津劳动人民的心,影响了全市民营经济和个体户经济的发展,红星国营饭店停业整顿,开除三名员工,并且追究相应的刑事责任。如果查出背后有幕后指使者,一并严肃处理。
他的这个表态比陆丰要严重很多。
虽说有媒体的压力,但某种意义上,杨家荣已经隐晦地否定了之前陆丰的处理做法。而这里面最关键的因素是,里津市国投公司眼下是陆丰实际控制的。
2月15日,在第二次市代会上,杨家荣提出在里津全市工作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形势下,各部门要明确个体经济劳动者从事法律允许、不剥削他人的劳动的,要出台相应办法鼓励、扶持老百姓就业创业!全面推动个体私营经济蓬勃发展!
2月16日,在市(扩大)会议上,杨家荣不点名批评少数人思想不解放、商品经济意识不强。他强调,全市工作必须牢固树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思想,必须坚持启用能人,引入市场化竞争机制,以改革总揽全局,以生产力为标准!全面贯彻“抓大放小,推动民营经济蓬勃发展”的大方针。
会议的最后,杨家荣要求全市围绕“生产力标准”,进行为期两个月的教育学习!
自此,借着刘阿嫂饭摊被砸这件事,杨家荣针对国营和私营消费经济之间的问题,进而推出的里津新一轮市场经济改革,拉开了轰轰烈烈的大幕。
至于期间的形势更迭和人员变动,是不足外人道的。
那段时间,张云起正在湘大上课。
其中这个学期湘大经管系开了一门新的科目,《国际贸易理论与实务》,他觉得比较重要,不过三个班一起上课,他到的时候,教室里差不多快坐满了,毕竟刚开学不久,逃课的人也不好这么早抢这个头筹。
张云起看见213宿舍的哥几个都挤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聚精会神扯着淡,而关系最好的赵亦寒坐在第一排,这个女孩的心思比较单纯,就是听好课做好笔记。
赵亦寒看见了好久不见的张云起,乌溜溜的大眼睛左右瞟了一下,然后招了下手,最后缩了回去。
张云起走了过去,赵亦寒小屁股一挪,让出了一个位置,给张云起坐下。
张云起本来想跟她说两句话的,问她过年在成都好不好玩,但是发现这个小姑娘目不斜视正襟危坐,手里握笔,大眼睛盯着崭新没翻过几页的书,一副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想搭理他的傲娇样子。
张云起笑了笑,收回目光,翻了翻崭新的《国际贸易理论与实务》教材,全英文的,专业术语一大堆,难啃得很。
这门科目他的疑问其实很多,里面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资本驱动的规模生产必然会带来产品积压和产能过剩,从而造成国际贸易间的巨大不平衡,出现巨额顺差,进而导致出现国际贸易壁垒。
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后所面临的最核心的经济问题之一(房地产的尿壶就不必拿出来了),一直无解。
我们当然天天喊着不能搞贸易壁垒,应该公平竞争,优势在我嘛,问题是如果公平竞争的话,那帮洋鬼子的老巢都要成为我们的商品倾销地了,人家又怎么可能乐意呢?
这个问题张云起不大明白,只是这时候《国际贸易理论与实务》的讲课老师进了教室。
老师是一个有些年纪的老教授。
叶乙民,也是中国经济学界的腕儿。
他穿着一件有了些年头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洗的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胸前别了一个党徽,拉着一个手推车步履乔健地走进来,张云起看见上面放着大概六七个装的很满的纸箱子。
叶乙民走到讲台上,脸上露出了十分亲和的笑容,他说道:“今天是开年后我给同学们上的第一课,特地准备了一点新年小礼物送给大家。”
说完,老人打开了纸箱子。
在同学们伸长脖子的好奇目光中,老人从里面掏出一沓文件袋,每个文件袋里面,都有他亲自誊写并复印和装好的一本课程大纲详解、一套试卷样题,一个作业本。
老人挨个同学发了下去。
这是近百人的大课,教室里面却忽然变得安静了起来。
老人发完文件袋后,回到了讲台上,他笑着对下面的同学们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希望,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好好学习这节课的知识。当然,这不是强迫,只是希望。”
老人笑着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们想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希望,因为我觉得人的一生呀,做好三件事就够了:知道什么是对的,去做,然后不强迫别人也去做。”
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
叶乙民说道:“上课吧。”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声音。
恍惚间,张云起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教室里,回到了老师王明榛的课堂上。
阳光灿漫,光影斑驳。
一道光柱将教室一劈为二,光柱之下,有点点碎尘,那个头发花白边幅不修的老人就站在碎尘当中,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每一粒碎尘都炫目的飞扬着,穿越光影,余音犹存:“当你们背负越来越沉重的人生向前时,不要失去感受幸福与自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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