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伸手扶住她,手触上她腕子上的太虚环,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些厌恶神情,转瞬即逝:“我新收了个翠的,回头将这个换了罢,寒浸浸的,看着冷清。”
落葵一双明眸情意宛然的亮起,见一向小气的京墨阔气起来,她的笑中也带了微微黄金色,这镯子便算是收了一分利息罢,她笑着点点头:“好,你难得大方一回,我却之不恭。”
京墨又打量了她一番,笑得愈加开怀:“衣裳好看,人更好看。”
“你今儿是怎么了,嘴上抹蜜,尽是好听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落葵抬手拂过覆额的刘海,她的手白腻如玉,凝脂样的指端,点了凤仙花汁,日头一照,如淡红宝石般光华琉璃。
京墨只灿烂一笑,并未多说甚么。
沿着蜿蜒小路上山,本以为雪后的山路会格外泥泞难行,却不想上山赏梅的人多,早将路上的积雪踩成了水,这会儿又被温暖的日头晒了个干净,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上山的人太多,把美好的二人行生生变成了千人同行。
千人同行的好处便是人多拥挤,想离得远点也做不到,京墨与落葵肩头挨着肩头,臂弯贴着臂弯,他轻嗅她身上淡然的女儿香,情动之时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她的手。
落葵自然知道京墨的心思,她却恍若不知的抬手,时而掠过覆额的刘海,时而擦过发髻上的珍珠鬓花,最后一边搓手一边呵气,就是不给他牵住指尖的机会。
近水有大蓬梅树横斜傲立,枝上积了脉脉新雪,雪后的阳光并无多少暖意,却映的梅枝明亮照眼。枝上腊梅开的繁盛,点点轻黄缀雪,完全绽开的花盏中丝蕊卷曲,隐含薄霜。风过处,呼吸间,只觉阵阵浓香奇清,娇艳透骨却丝毫不落俗套。
这一树树腊梅实在是爱不释手,令人流连,落葵在树下伫立良久,回首间蓦然,发现京墨已摘了一大捧腊梅抱在怀中,金灿灿如云霞在怀,映衬的人也如花般美好,她不禁暗自感慨,虽说京墨脑子有些不够用,有时会缺根弦儿,但这张脸生的着实好看,叫人一眼难忘,单凭这张脸,也能弥补了不够用的脑子和心眼儿。
京墨折下一朵并蒂腊梅,别在落葵的发髻间,显得她益发的娇嫩可爱。他眸中情意绵绵,语气亦是温软如玉:“阿葵,我们以后再不分开,好不好。”
落葵捡了个平整的石头,拂尽上头的轻雪,扯出袖中的帕子铺在上头,抚了抚衣角坐下,微微抬起下颌,直直望着他的双眸,狡黠一笑:“分开,你在青州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你想去哪。”
京墨对落葵的装傻充愣着实已忍无可忍,将腊梅摆在地上,蹲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一脸的郑重其事:“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莫要装傻,你别想丢下我。”
落葵蓦然想起苏子,想起他三年前经受的那一场刻骨情伤,伤的一夜白头,用了三年的浪迹天涯去寻找去忘怀,虽然时至今日他绝口不提往事,但落葵看得出他心底的锥心之痛从未消减过半分,她摇了摇头,忽而有些怕,不敢也不愿让自己承受同样的情伤,她努力不去想那些似是而非的疑影儿,不断告诉自己,提醒自己,这便是将来自己要嫁之人,终身所托之人,不该有甚么遗憾与不甘心,即便他并非是自己心尖儿上的人,即便他无法让自己依靠,但他总归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两个人一生携手相伴,总好过一个人老来晚景凄凉,她抽出手来摸了摸京墨的浓密的剑眉,平静而克制的轻声低语:“若你不负我,我定不会负了你。”
京墨紧握住她的手不放,落葵指尖的冰凉沁骨,令他心生怜惜:“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会好一辈子的,我不会负了你,绝不会的。”
落葵扬眸,直视他的双眸,浅浅勾起唇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威胁:“你知道我的手段,若有朝一日你负了我,我不会杀了你,但会让你生不如死。”
簌簌风过,吹落腊梅无数,京墨的心狠狠沉到谷底,手又冷又颤,嗫嚅着唇角摇头:“我,我,我不会的,不会的。”
蓦然间,落葵听到有人在不远处私语,说是后山的红梅开了,她微微失神,记忆中好像有重重红梅怒放,如彤云般漫过,但她实实在在从未见过红梅,顺手从地上折了枝腊梅轻嗅:“这山上还有红梅么。”
“想去看么。”
落葵微微颔首,神思一阵阵恍惚:“想。”
“那我去问问究竟在何处。”
忽而一阵风过,树冠上跌落积雪无数,京墨今日月白绣松柏袄子外头罩了一袭正红斗篷,飞雪茫茫扑到他的身上,点点莹白恰如白梅落血,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殷红斗篷,却又似红梅飞旋。
落葵极目望着,京墨比数年前长大了许多,瞧着是比从前沉稳了些,可这些日子处下来,才知他真真是孩子心性未改,喜怒都在脸上挂着,一句话便能恼了,一句话便能笑了,这般洒脱自在不为世事所挂累,像足了从前的自己和苏子,只可惜人总是要成长的,经历了世道艰难方知世事无常,但愿罢,但愿他能永葆这份自在洒脱,但愿他永不会搅入漩涡。
飞雪茫茫,扑簌簌落在她的额头和眼睫,沁凉入骨,落葵陡然清明了过来,世事纷杂,人活一世,是绝难独善其身的,成长与改变是必然的,除非面对世事,故意捂住耳朵埋下脑袋不听不看,除非面对旋涡,有人为你筑起一道保护的高墙。可她与京墨之间,总归是她为高墙了,徒叹奈何。
抬眼见京墨回转,落葵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轻雪,心底蓦地柔软:“可问清楚了,若是路途遥远,便不要去了。”
京墨握了握她冰冷的手,朗声一笑:“问清楚了,就在后山,离得不远,穿过一片林子便到了,咱们现在去看,黄昏前便能回来了。”
枯败的密林中,积雪堆得极深,若隐若现有几个深深的足印,望之却并不像人走过的痕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密林中前行,卯足了力气去看心心念念的红梅。
穿过密林,天陡然变作灰蒙蒙的一片,不见天日,而路也没了踪影。阴沉沉的天际间,陡然卷过狂风,像是夹着刀子,在脸庞上刮得生疼。寒风撕裂穿透一切,穿透衣裳钻进身体中,令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不停的打着寒颤。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山林,顿时像被尘世遗忘了一般,冷凝寂静下来,京墨环顾四围,此处安静的令他生出恐惧,颤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山间传的极远,来回盘旋:“阿葵,怎么样,可还撑得住么,要不咱们回去罢。”
比起赏红梅,自然还是性命更要紧些,落葵冻得瑟瑟发抖,拼命忍住颤抖拼命点头:“怕是要下雪了,赶紧回罢,我可不想因为赏梅被冻死。”
原以为穿过密林便是回去的路了,可谁知穿过密林仍是密林,始终都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打转,这密林之中的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每一片被积雪覆盖的枯草,都像是双生兄弟,都生的一般无二,令人辨不出东南西北,分不清前路退路,二人在密林与密林的交界处极目远眺,目及之处却是白雪皑皑的山峦连绵起伏,枯枝败叶的密林终年寂静。
京墨一下子跌坐在雪窝里,欲哭无泪的拍着大腿:“怎么办,阿葵,怎么办,咱们迷路了。”
落葵静立了会儿,只见天地间暮霭沉沉连成一片,她稳了稳心神,背过身去躲开京墨,皱着眉头张口咬破了手指,有血包裹着一条细若游丝的线虫缓缓溢出,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像是生出了翅膀一般飞向远方。
不多时,她蓦然脸色一白,呕出一口血来,京墨这才从雪窝中回过神来,惊慌失措的扶住她:“怎么了,刚才是怎么了,阿葵,你作甚么呢。”
落葵勉强笑了一笑:“无妨,这里太诡异了,我们得赶紧离开。”她极目望住方才线虫消失的方向,声音空灵而悠远:“往那边走罢。”
面对这诡异的情形,京墨早已慌了神儿,全然没了主意,自然是落葵说怎样,他便怎样,落葵让他往哪走,他便往哪走,根本想不起来问一句“为何”。
两人继续向前,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甚么时辰,直到墨色浓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如同一只张大了嘴的猛兽,一口口吞噬掉灰蒙蒙的天色,这里着实诡异,没有落日黄昏,夜幕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吞噬了一切。
在雪地里浸的久了,腿脚又冷又痛,渐渐麻木的失去了知觉,连勉强从雪里抬起都成了奢望,落葵越走越慢,最后靠在树下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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