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里寂静,连鸟兽也耐不住这刺骨的寒冷,纷纷藏在背风处躲避风雪。因山中隐秘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为了不引人注目,这山里的花木丛林从未刻意打理过,山间荒芜一片,并无半点值得赏玩的景致,唯有一条蜿蜒上山的小路,时常有人修葺一二。
落葵一行人趁着晨光下山,在山脚处换了两驾马车,杜衡驾着空无一人的灰棚马车拐了个弯儿,一路驶向青州城的东城门,而另一驾马车,则悬挂着天门镖局的旗帘儿,向着青州城的西城门疾驰而去。
两道车辙深深烙印在冰天雪地里,纷纷扬扬的雪花裹挟着马车渐渐远去,马车内逸出两道红芒,在雪地上一卷,将马车留下的痕迹扫了个无影无踪。
车内熏香袅袅,炭盆烧的正旺,厚厚的油纸将车内封的密密实实,半丝风也漏不进来,苏子撩开车帘,向后一望,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始终在马车后不远不近的跟着,显得益发寂寥。
苏子不禁眯起双桃花眸,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起先怎么没发现他这般没脸没皮,竟一直跟着呢。”
郁李仁蜷缩在落葵腿上,挪了下身子,懒洋洋道:“跟着就跟着呗,没亲耳听到师妹撵他走,他如何能死心。”
落葵垂首,啜了口茶,荡漾的碧水中,她隐约瞧见自己双眸微肿,眼下一阂浅青,原以为用百蛊之虫禁锢了情孽,便是断绝了后患,虽然只能慢慢吞噬,但也一时无忧了,可到昨日深夜,安静下来的情孽却像是被甚么牵动,疯狂的挣扎起来,险些冲破了百蛊之虫的禁锢,重新扎根灵台,她几番催动此虫压制,虽最终有惊无险,但还是逸出了一把情愫之丝,且诡异的是,没有了情孽深种灵台,可情愫之丝却并未像之前那般化为灰烬,反倒不断疯长,最终盘踞在了灵台上。
听得苏子与郁李仁的一对一答,她有些难以克制的撩开车帘儿,向后回望,只刚刚瞧见他的朦胧身影,心间便是阵阵隐痛,旋即情愫之丝不停疯长。
这情景令她心下一沉,这并非是个好兆头,若吞噬情孽之时,情愫之丝就这般东一把西一把的逸出疯长,那么她迟早会被此物泯灭了心智,陷入无休无止的疯狂中。看来,还是她轻视了此物的厉害,她沉下心思,掐了个诀,灵台之上的百蛊之虫闪动起阵阵黑芒,打着旋儿落在情愫之丝上,将其层层包裹起来。
落葵缓缓松了口气,凝神道:“有些话,还是我来说罢。”这一次禁锢吞噬,耗尽了她的心力,心口处翻江倒海,一阵阵腥甜直往喉间涌动,看来须得养上数日,无法在动用法力了,她伸手捏了捏胳膊,几番催动百蛊之虫不得停歇,这浑身的骨头如同散架一般,痛的她冷汗淋漓,她低声哀叹,这可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消彼长永无宁日啊。
这一路雪厚冰滑,十分难行,临近水家时,停了一个时辰的雪再度下了起来,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廊下,屋檐上,皆铺上白茫茫的新雪一片。
从车上下来,刚走了几步,落葵与苏子对看了一眼,便身形踉跄了下,苏子忙拦腰将她抱起,回顾只见空青已立在了门外,他不禁脸色微沉。
廊下笼了炭盆,京墨拿着火钳子,一边拨弄着烧的红通通的木炭,一边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元宵那日,与曲莲看完花灯回来已是深夜,落葵与苏子郁李仁三个却都不在家,丁香也没了踪影儿,原以为他们也结伴出去看灯了,可等来等去,等到夜半时分,雪越下越大,却仍不见三人回来。后来苏子回来报信儿,说是太后身上不好,召落葵进宫侍疾去了,这都一天一夜了,仍未见她回转,苏子也没了踪影,他不禁越等越心焦。
听得门外有动静,他忙抬眼去看,只见苏子怀中竟然抱着半睡半醒的落葵,不远处还立着探头探脑的空青,他心中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不由分说的便将落葵夺到自己怀中,埋怨道:“这大白天的,你这是喝多少酒,你一个议了亲的姑娘家,怎么能跟来路不明的男子出去酗酒。”
胳膊被他掐的生疼,落葵一下子便清醒了几分,再听得此话,不禁又气又羞,她身上痛得厉害,想要争辩几句,奈何她要装作病势沉重的模样,便只好眉心紧蹙,勉力睁着一双冷眸死死瞪着他,眸子里的怒火呼之欲出。
而京墨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甚么不对,只以为她的沉默是理亏心虚,愈发的絮絮叨叨不依不饶:“你是个姑娘家,还出身大家,更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你守着点姑娘家的本分好不好,不是我小心眼儿,实在是你太没有规矩了。”
苏子隐有怒色,但现下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发脾气,只瞟了京墨一眼,又回望了空青一眼,心生一计,伸手扶住落葵的腰身,望着门外踟蹰不前的空青道:“青公子,过来搭把手,将落葵送到房里去,我胳膊上的伤还未好,使不上劲儿。”
空青闻言大喜,疾风一般掠过,冲着京墨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脸皮儿从他怀中接过落葵,送到屋内,这一套行动迅疾,一气呵成,流露出情谊宛然。
屋内静悄悄的,苏子瞧着空青,一时间的感慨良多,如同窗外绵绵不绝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孔不入,他低语道:“青公子,床头箱笼里有个蓝色锦盒,里头的白色丹药用水化开,红色丹药用你的法力化开。”
这厢话还未完,落葵便呕出大口粘稠的血来,脸色登时惨白如纸,气息也微弱下来。苏子慌了神儿,忙搭了个脉,已急的语无伦次了:“青公子,快快快。”
半夏离去时,曾往空青掌心中渡了一物,正是她炼制的催动情孽之法器,原本给人种下情孽便已是极阴毒的手段了,没料到她竟以一丝凤魂为代价,炼制了催动法器,如此的话,即便落葵有法子将此物禁锢,但只要未能完全驱除出来,但凡在身躯内残存一星半点的痕迹,以法器催动,仍旧可以令起生根疯长,吞噬人的心智。
没有情孽之时,空青尚有一丝希翼,可有了情孽,他反倒半点指望都没了,那么若他想将落葵握在手中,便只能接受这法器,他更明白半夏的用意当日,他接受了此物,便迟早会用,一旦用了,愧疚心虚便如影随形,将他狠狠攫住,再无法直面落葵。
半夏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软肋在何处,执念又在何处,他可以容忍落葵心中无他,亦可以容忍没有他与她之间善果,但她推开他,从此不见他,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夜,那迷踪幻影阵一起,他便再难克制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终于催动了法器。
空青端了白瓷粉彩芙蓉花阔口碗过来,神情凝重的递给苏子。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忧心忡忡的握住一把虚汗,暗暗握住掌心中铃铛状的红芒,虽然昨夜他悬崖勒马及时收了手,但仍是害的落葵耗费心力,吐血受伤,他已是后悔不迭,自己真如川谷所说,原以为能为她遮风挡雨,谁曾想这一路行来,她的风雨都是自己带来的。他心底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可再催动这阴毒法器了。
直到此时,京墨这才回过神来,疾步跑到床前蹲下来,握住落葵的手,低声道:“怎么病的这么厉害,怎么回事,请御医来瞧瞧罢,别耽误了大婚啊。”
时至今日,他心心念念的仍只有大婚,落葵顿时恨从心生,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勉力捏着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苏子早已怒不可遏了,旋即抬腿踹了京墨一脚,将他踹到一旁,不冷不热道:“蹲远一点,别挡着我给落葵喂药。”他一边扶起落葵靠坐在空青怀中,喂药喂水,一边奚落道:“落葵这有我与杜衡就行了,您回去歇着罢,我们得守着点大家小姐的本分,不敢劳动您大家少爷。”
京墨霎时红了脸,强辩了一句:“你们又没与我说出了甚么事,我才会想左了的。”
“好了,京墨你先回去罢,让我歇一歇。”落葵被他的口不择言吵得心烦意乱,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艰难道。
京墨知道自己失了言,伤了落葵的心,只是他的好处便是能屈能伸,道歉认错也比旁人要快上几分,不由分说的握住她的手,小心道:“生气了,是我不好,太过小人之心了,莫要生气了,对不起。”
落葵长长的吁了口气,实在没有精神与他多做纠缠,只摇头嘶哑道:“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快回罢,若你在这,我如何能好好歇着,若我歇不好,他日便嫁不了你了。”
京墨这才喜笑颜开的离去,从始至终,落葵都未看过空青一眼,良久,她才冷眸微眯,在空青脸上巡弋片刻,冷声道:“青公子救命之恩,我定会相报,他日青公子若有事,传信给苏子即可,我水家恕难再容青公子住下去。”她微微一顿,做出送客的架势来:“青公子请回罢,我要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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