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落葵提笔,在纸上写下这首诗时,青州城上空遥遥传来震耳发聩的钟声。
“六月伏日初也。周时无,至此乃有之。”
今日是伏日,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始于这一日。
这一日,不论是高居庙堂的帝王之尊,还是远处江湖的村翁野叟,都要伏祭。
往年的云楚国伏祭,皆是国主领着一众皇子和朝臣亲往,而今年的伏祭,却因国主龙体抱恙,这主祭之人只能由太子代劳了。
钟声敲响之时,云楚国的太子神情凝重,端着一盏酒立于空旷的苍穹间,头顶烈日骄阳,足踏滚烫青砖,任凭汗水横流,他自岿然不动,只抿着薄唇,静静瞧着观星斋主事的嘴一张一合,催眠似得念出一大段绕口难懂还没甚么用处的祭文。
伏祭之时,主祭之人要在祭坛之上,烈日之下,足足炙烤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主祭之人连脸都比祭祀之前黑了许多,与那炙烤羊肉之间,也只差了一把孜然。
一套伏祭礼仪虽百年来从未变过,年年都做,但太子却是头一回做,真难为他能将这一套听起来繁琐,做起来累人的礼仪,做的丝毫不差,端了两个时辰酒的手连抖都未曾抖过一下。
终于熬到了钟声袅袅消散,聒噪了两个时辰的观星斋主事,口干舌燥的闭了嘴,大段儿的祭文余音尚在,太子依旧神情凝重,稳稳抬手,将酒轻轻洒在了祭坛之上。
随着那酒在烈日下化作一缕轻烟,伏祭波澜不惊的结束,众人陪着熬了这两个时辰,总算暗自松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滚烫的汗珠子,身上早已汗流浃背,浸透衣衫,连足下的青砖,都洇出深色的水渍。
有些个身子弱的,唯恐抗不过这两个时辰,临行前不但猛灌了一大碗参汤,还口含参片在这熬着,毕竟曾有倒霉鬼在烈日下栽倒过,不论是倒栽葱还是狗啃屎,总归都是丢面子断了仕途。
伏祭结束后,太子便在太子府中设宴,宴请一众皇子和宗亲,为这这场宴席,太子府马辛足足忙活了月余,直忙的头顶倒悬,才没出任何岔子的熬到了宴请之日。
夜色浓稠如汁,十二扇轩窗开的极大,皎洁月色尽数漏进殿中。
殿中落地搁着十二架青铜凌霄花灯架,铜制的凌霄花枝自灯架底部攀援而上,枝丫摇曳花盏灵动,连细若游丝的叶脉也雕的精细,自花枝横斜逸出的花盏上皆供着一支明烛,明亮的烛火与皎洁月色相映洒落,殿中顿时亮如白昼。
巨大的冰鉴搁在大殿正中,清凉馨香的寒潭香在回字形的冰鉴中荡漾,而外侧堆山码海的搁了层层冰块,丝丝寒气流淌出淡白的痕迹,在冰鉴上缭绕,顷刻间散入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凉意无孔不入,在人身上找到宣泄的入口,只在殿中呆上片刻,便恍若一夜入秋。
身着茜草色素纱衣的侍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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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穿梭,在每张桌案上奉上精心烹制的羊肉,伏日食羊,乃是自古习俗,取了个驱避热毒恶气和体内寒邪之功效,这宴席之上自然少不了羊肉,炙烤的,烹煮的,腌煎的,百色百味,肉香与骨香混合,再配以冰水里镇过的时令瓜果,冰鉴中的寒潭香和各色小菜冷盘,正是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名正言顺做饕餮的时候。
就在众人举杯饮酒之时,一痕清幽之声绕梁响起,绵绵不绝。
襄王听得这一声,顿时双眸放光,端着酒盏直直站起身来,巡弋了半响,方觉自己失了态,忙落座而回,冲着边上的霖王讷讷笑道:“三哥,见笑了见笑了,我一听这琵琶声,魂儿都没了。”
霖王眯着凤眼,啜了口酒,呵呵笑道:“四弟是好雅乐之人,不丢了魂儿,我才觉得奇怪呢。”
说着话的功夫,一女子轻纱遮面,身着雪色素衣,周身透着逼人的寒意,怀抱一把螺钿紫檀琵琶,缓缓而行,在大殿正中端正跪坐。
只见她抬手轻轻一拢,五根丝弦颤动不止,又是一痕清幽之声,拨人心弦。
“三哥三哥,这是五弦琵琶,五弦琵琶。”襄王心头一震,再度起身,错愕的指着殿中女子,大声惊呼起来。
霖王与襄王的位子相邻,挨得极近,被他这一声儿嚷嚷吓了一跳,呛了口酒,咳嗽了半响,才摇头笑道:“四弟,你的魂儿被琵琶勾走了,我的魂儿被你吓掉了。”
襄王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让三哥见笑,见笑了,三哥你不知道,五弦琵琶失传数百年了,我是着实没有想到,如今这世道,竟还有人会弹。”
听得此言,霖王也有了兴致,别有意味的点了点头:“四弟此番可算是遇着知音了,只是不知面纱之下的那张脸,生的是何等模样,若是生的貌美,三哥做主,从太子殿下这里讨了来送给四弟养在府中,以后四弟就常常可以与红颜切磋了。”
襄王不置可否的咧嘴一笑,转眸望向殿中的琵琶女。
只见那琵琶女素手一滑,如同珠帘断裂,在殿中轻灵滑落,曲中有暮云散尽,皓月初圆之境,夜色如晴昼般明朗。
曲意悠悠,便有侍女款款行来,给每人桌前上了个彩绘冰碗,那晶莹剔透的冰层微微有些融化,碗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襄王沉溺曲中失了神,直到侍女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神,定睛瞧了瞧那冰碗,啧了啧舌:“三哥,太子殿下此番是真大方,看这样子是要给咱们上个酥山呢。”
霖王凤眼微眯,做出一副疏朗的笑来:“可不是么,让太子殿下破费了。”
只见那侍女浣洗干净双手,那双素手骨肉匀称,白皙纤长,指甲也修的光滑干净,抓起旁边碗中半化的微黄奶酥,慢慢滴淋在透明的冰层之上。
霖王定睛瞧着那侍女的双手,的确是一双妙手,不禁挑着眉梢笑道:“这双手才配得上‘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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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沥’嘛。”
那侍女闻言,眼波流转的垂下头,又浣洗了双手,拿素白瓷勺舀了一勺剔透蜜糖,均匀洒在奶酥之上。
最后,侍女将切好的瓜片,整齐码在酥山边缘,又拈起一枚硕大浑圆的樱桃,颜色胜过明霞,轻轻搁在酥山顶上。
侍女躬身,声音婉转如同黄鹂:“霖王殿下,襄王殿下,酥山好了,婢子告退。”
霖王却皮笑肉不笑的一把攥住侍女的手,眯起凤眼,别有意味道:“你,就留下侍奉本王用膳罢。”
侍女微微一顿,挣扎了一下,缓步跪到霖王身旁,伸出素手,舀了一勺酥山,送到霖王唇边。
此时那曲调已然陡转,弦弦掩抑,幽幽轻颤,如同蕴着残酒微醺,无尽相思欲语还休,皆浸入相送的那一折柳枝中。
襄王握着酒盏,已然忘了饮酒用膳,只知道怔怔相望。他正听得兴起,那琵琶声顿了一下,他的心像漏了一拍,忙回过神来。
只见那琵琶女抬眸,冷眸幽幽,波光潋滟,并不见手上有甚么旁的动作,而曲意却已婉转哀哀,恍若夜风穿廊,拨弄丝弦,兀自颤动,花影人影皆孤寂。
听到此处,襄王脸色突变,手狠狠**了一下,冷酒洒了一桌案,他也浑然不觉,只惊愕的低声喃喃:“倾杯乐,这是倾杯乐。”
霖王并未听清楚襄王在说甚么,凑到近前问道:“四弟,你说甚么呢。”
襄王溺在曲中那无尽离愁,无穷相思难以自拔,无比惆怅道:“三哥,此曲为前朝古曲倾杯乐,原是早已失传了,不曾想这琵琶女竟有此惊才绝艳。”
“倾杯乐。”霖王蹙眉:“我也听说过此曲,记得荆州城中曾有人弹过一曲,之后便再未出现过了。”
襄王连连点头:“三哥说的不错,那已是数十年前的事了,荆州鸳鸯水榭的黄颦颦曾一曲惊人,只可惜始终不及这五弦琵琶曲意悠然,更可惜的是,她从良之后,便无人再弹了。”
“黄颦颦。”霖王眉心紧蹙,如同刀刻一般:“此人是谁。”
襄王举杯笑道:“三哥心怀天下之人,素来不爱吟诗作曲,想来这等歌姬,三哥也是没听说过的,此女曾是鸳鸯水榭名噪一时的琵琶姬,五年前,我曾前往荆州寻找过此女,只可惜她早早的便被人赎了身,嫁为人妾,无处可寻了。我只查到替她赎身之人是姓曲的商贾,可一路找下来,却没甚么踪迹,原以为此生无缘听到此曲了,不想。”他欣喜而怅然的叹道:“这青州城中竟有此等惊艳之人。”
霖王虽仍旧神情如常,但还是难以抑制的身躯微颤,如同被惊雷劈过,完全不知襄王又说了些甚么。
曲音渐低,琴弦渐静,殿中众人像是仍在回味曲意,一片寂然。
襄王再耐不住性子,竟不管不顾的离席而去,径直走向了殿中的琵琶女,伸手轻轻一拂,便摘下了琵琶女脸上的轻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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