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七岁。
父亲为我定了一门亲事。
据闻,对方家境优渥,与父亲有生意往来。
我们还算门当户对。
那个与我订婚的男子长我一岁。据闻,是个聪明上进之人。
有一次,我去附近寺庙进香,在后院见到一名年轻男子,他说是我的未婚夫婿,知晓我来此进香,特地在此等候。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行为唐突,慌忙拉上面巾,匆忙而去。
可事后回忆,我仍模糊记得他的样子。如果他真的是我的未婚夫婿的话,品相倒还说得过去。
至于人品,不接触不好断言。
几日后,我收到他的书信,信中他对当日寺庙之事深表歉意。
“当日,惊鸿一瞥,琼枝风采卓然,惊为天人。然,在下唐突,实为不该,望琼枝不计前嫌,宽宥则个。寺院一别,无奈当日之情之景历历在目,在下思君念君,不可断绝。一时不见,情意难寄,一日不见,长夜难息。幸你我婚期将至,聊慰相思。琼枝,你我成婚后,我必珍你重你,视你为目。你且放心……”
言语殷殷,情炽昭然。
我看完信既羞且甜。
更多的则是惊讶!
这个男子不但寺庙私见我,事后还敢鱼传尺素,吐露相思,如此胆大妄为!
捧着信,我心跳如鼓。
三个月后,我将与他成婚。
离我出嫁尚有仨月,我本该安心在家赶绣嫁衣,可那一日父亲好友举办宴会——这样的宴会无论是官家还是商贾之家都会定期举办,以便内宅女眷互相交流。母亲说,出嫁之前我怕是最后一次作为女儿身份参加这样的宴会了。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午宴之后我们往回赶。
回去的路上有一条小岔路通向纪家堡,我想,出嫁之前见见表姊最好不过了,况且我也想念表姊和那可爱伶俐的小外甥了——
我有一个表姊,她是我姨母之女。
小时候,父亲常常在外经商,往往一去几载,母亲伴着父亲长年在外,于是我被寄养在姨母家里。表姊大我七八岁,性情温柔亲切,待我犹如亲妹,我们之间无话不谈。
争得母亲同意我去了表姊家,纪家堡。
母亲叮嘱我不可贪玩,三五日即刻转回。
纪家堡是一切的开始,可惜不是结束……
“来风小院”是小外甥纪巺住的地方,我住在表姊隔壁的“栀子堂”。
我的到来,不但表姊高兴,巽儿也是兴奋异常。他每天跑到栀子堂找我玩,拿雕刻的小动物、扎的小鸟笼向我献宝。他念念叨叨地告诉我这些小玩意儿都是他的师伯做的!
言语之间充满了他对其师伯的崇拜之意。
“姨母,我还告诉师伯你最好看了,可是他却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巽儿看起来有些委屈。
我笑着哄他道:“巽儿才不是小孩子,你什么都懂,是个小大人儿!”
他这才又高兴起来。
在纪家堡的第三天,晨起破晓。
空气清新,花儿芬芳。
一大早我出了栀子堂的院子到小芷园里采花,顺便去收集一些晨间的清露。
可是,没想到在花园里我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个子高高,眼睛不大,看起来既彬彬有礼又温和谦让。
他站在一棵花树的后面,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背着手,背对着我。那时我手里拿着一束采好的的紫苑,边走边用白娟包裹花径。待我发现他的时候,差点撞在他身上。我吃了一惊,赶紧后退几步站好,急忙道:“抱歉!”
我的话堪堪出口,只见他身子一动,微微偏了偏身,朝我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人印象深刻。
那双不算大的眼睛本来半睁不睁,仿佛酝着无限情绪。
他看到我,慢慢睁大了眼睛,继而他完全转过身来,双手垂在了身侧。
他垂着双手,五指微曲,然后又握指成拳,静静看我半晌。
在他的注目下我仿佛听到了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我有点紧张,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说:“琼枝无意冒犯,告辞!”
可是,他突然展颜一笑。
仿佛水面突然泛起来涟漪。
那双眼睛也无端地开始神采飞扬。
他道:“你就是琼枝?巽儿的表姨母?他说的果然是真的!”
我:“啊?噢,呃——”
“人也有趣。”他又道。
这下我觉得尴尬了。没见过这样心直口快的人。
“我叫江半图,巽儿的师伯!”
我连连点头,红着脸,低声道了“告辞!”,落荒而逃。
在我落荒而逃的背后,我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以后的许多年,这笑声不断响在我灵魂深处。
两天后,我离开纪家堡,回到家中。
在母亲和母亲请来的绣娘的指导下绣嫁衣。
偶尔有小姐妹来打趣我,我都笑而不语,任她们说笑。毕竟,哪个待嫁的姑娘不经历这些呢。
每当想起那个胆大妄为的未婚夫婿,我心中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怀揣一个秘密。
几日后的一个日暮时分,我的小丫鬟突然递于我一封书信。
在小丫鬟促狭的笑声里,我脸上发烧,拿起书信走进了内室。
我压抑着狂乱的心跳,小心翼翼打开信封。当我的指尖触到信纸边缘,紧张的我不得不咽下一口唾沫,突然有点不敢抽取那薄薄的纸张了。
我愣愣看了信封一会儿。
尚未打开,可想象中那里面的内容仿佛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让我欲罢不能。
我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睁着,终于把信纸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看着信纸,我吐了吐舌头,暗笑自己胆小鬼。
展开信纸,我先看了署名。
江半图!
江半图???
天哪!怎么回事?
天哪!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阵懵然。
脑袋里像灌满了浆糊,一双手也冰冷起来,竟忘记了手里还拿着信纸。
怎么是江半图?
为什么是江半图?
我慌忙又看了看署名:江半图。
没错。
来不及多想,我折好信纸,把它塞进信封,喊来送信的小荷。
“好小荷,快告诉我这信是哪来的?”
小荷诧异了:“小姐,门童给我的呀,怎么了?”
“确信是我们府上的门童?”
“是,阿牛没错!”
我彻底不明白了。
“阿牛告诉我,这是给小姐你的信,一定要亲自交到你手里呢!”小荷道。
我一阵头疼,让小荷忙去了。
带着满腹疑惑,回到内室,重新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道:
“琼枝:展信安好!
纪家堡小芷园与君一朝邂逅,半图方知浮生虚度,痴活二十余载!几日来,琼枝音容笑貌如影随形,令人难忘。半图以为,小芷园一遇,许是上天垂怜与我,得遇琼枝君,唯唯幸甚至哉。然,众生芸芸,难得情真,自别君后,半图方才得悟何为‘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半图窃以为,你我相逢定是上天安排之无上缘份,可遇不可求,难得!倘若半图置此佳缘熟若无视,实是万万不该。半图意欲求取琼枝为妻,不知君意如何?”
我一口气看完信,整个人愈坠冰窟。
此信确是江半图他,写给罗琼枝我的!
荒唐!
一次无意碰面而已,寥寥几句之识,何来相思难忘?更遑论结为夫妻?!
江半图,他定是疯了!
难道,他不知我婚期将近,三个月之后要嫁作他人妇?
想来巽儿已将此事告知与他,即便巽儿不说,他若心仪于我,也不会一概不问。
他此番做为好不令人羞恼!
且不理他!
第二日,我便把昨日的书信之事视作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仅此而已。
一切如常。
然而,不料,江半图不只是说说而已。
三日之后,我每天都会通过不同途径收到一封来自江半图的书信。信中所写有时候是几句话,有时候是一句诗。
“思君欲何言,中心乱如雾。那时离别后,入梦到如今。”
“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
信里语言不同但内容始终如一,那就是江半图要娶我罗琼枝为妻!
又几日后,小荷慌里慌张跑来告诉我:“小姐,小姐!”
我一脸诧异:“怎么了?慢慢说。”
“这事不能慢!”小荷道,“方才听人说有个叫做江半图男子来府上向老爷提亲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原来我忘记了自己还在做女红,打翻了刚刚放在膝上的丝线盒。
小荷见我如此,赶紧收拾,边收拾边道:“哎哟我的小姐,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反应不大才是奇怪!
“父亲怎么说?”我心中一片焦灼,又急又怕又惊。
“老爷从始至终倒是一派和和气气,将小姐你的婚期将至一事一并告知了他。”
我紧张地搓着手:“这就好,这就好!”
“好什么啊?”小荷道,“江半图前脚刚走老爷立刻火冒三丈,说是要来亲自见你。小姐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道:“我也说不清。”
果然,不一会儿——
母亲来了。
母亲一来,就上来攥住我的手,满脸焦急地问我:“琼枝,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阿娘……”
我把在纪家堡小花园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了母亲。
“阿娘,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与他仅说过两句话而已,这太荒唐了!”
母亲“唉——”了一声:“我的孩子,这事怎么就让你遇到了呢。那个江半图大你十余岁且不说,你父亲告诉他你马上就要成婚了,可他完全置若罔闻,依然笑眯眯地说还会再来,一定会迎娶你的!看他样子不像说笑,——这,可造了什么孽!”
母亲忧心忡忡:“你且别管了,你父亲去纪家堡找寒柏了。”
说完就要出门离开。
“阿娘!”我忙喊住母亲,母亲转过身来,问道:“还有事?”
我既羞且愧地将书信的事告诉了她。
“什么?还有这种事?你这傻丫头,你怎么不早说!”
阿娘显然被惊到了。
“信呢?”母亲问。
我走到内室拿出一叠信封,低声道:“都在这里了。”
母亲看着信封,并没有接过去,她沉默了一阵,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道:“琼枝,阿娘问你,你喜欢江半图吗?”
我大惊道:“阿娘说什么呢?女儿怎么会……”
“你先莫急着否认,琼枝,你好好想想。”母亲看着我的眼睛,“书信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瞒着我和你父亲不说?看完为何还保存着,本来不拆开就好对不对?”
“阿娘!您不能这么说女儿!”我又急又气,想要辩解一番,“开始我并不知书信是江半图所写……”
“开始不知,后来呢?”母亲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琼枝,你糊涂啊!我和你爹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但此事看来……江半图有主见的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从他行事就可看得出来。阿娘再问你,你喜欢他吗?”
“我……”
我也不知道。
也许不喜欢,也许有一点。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外表温和,行事执着大胆,为了心中所想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行动。
说他不计后果吧,不对,他要的结果就是“娶我”,简单明了;说他鲁莽妄为吧,他一步一步按照自己计划在做。
……那时候我还不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要是早知道后来的一切,便不会一时兴起去纪家堡看望表姊,也不会一早去小芷园采花,更不会与他一见!这一见看似毫无特别,实则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一步步踏入命运的陷阱,再也不能挣脱……
果然如母亲所料,江半图是个有主见的人,父亲去纪家堡见了姐夫纪寒柏,纪家人未能劝阻江半图对我的想法。
“寒柏,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心悦琼枝,想娶她,希望你祝福我。”江半图不为所动,反而一字一句道:“人生如逆旅,难得有情人。”
纪寒柏:“可琼枝有婚约在身,你这样……”
江半图:“只要她尚未成婚,我都有机会。”
后来,江半图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我的未婚夫家退了婚,而我与江半图也在两个月后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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