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回京都王城两月余,将近仨月。
自从上次遇到梅髯父女,又过了十多天。
他每天的活动都是去不同的酒楼饮酒,一天两坛,决不多饮——除了在醉翁楼偶遇梅髯父女破了例之外。
“好洒脱的女子!”想起梅髯他就有这样一个念头。念头过后心里会涌上层层悲凉,宛如海潮,一波波扑过来,最后留下裸露的沙滩。
十年前,他心中长出了一片荒原。温柔的、残忍的、禁忌的风光交错如泛滥的洪水,洪水过后,心几乎麻木了。
反正他就那样一步步丈量完了十年光阴。
这两个多月来,他好几次趁着夜色遮掩远远望向那个母亲所在的院子,暗嘲它是个囚笼。
有一次,他陡然发现身后不远有人!
他眼眸一冷,只听身后有个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少爷!”
一阵恶寒袭来,他狠狠斥了一声:“滚!”
讨厌的无耻鼠辈!
江半图派人跟踪他?是关心还是惧怕?
简直可笑。他就在王城,回来之后短时之内根本没想着再离去。
尽管十年浪迹,他的心也在流浪,从未有过停留。
江半图什么意思?总不会在一夕之间发现了他。既然知晓他的存在为何悄无声息?
身后跟踪之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呵斥而乖乖离去,而是压低声音道:“少爷,尊主有请。”
罗隐听见此话并没有感到惊讶,既然终有一见,一见也好。
京西双子湖。
清袅亭清净无人。除了江半图和罗隐。
说好的未时见,罗隐早来了半个时辰。
江半图随从的两个人留在了湖岸,他只身登上通往湖心亭的小船。小船上有个不大的炉子,大概是某个附庸风雅之人专门留下来下次烹茶用的。
罗隐正坐在亭椅上抱拳于胸,仰面靠着亭柱假寐,他双腿随意地交叠一起,一动不动。
听见不远处的动静,他背脊难以觉察地一僵,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神是空的,一时看不出焦点。之后他再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神已经完全清明了。
他站了起来。面向驶来的小船。
小船上站着的人垂手而立,白发在日光和粼粼水光反衬下有点耀眼。
是他!
他没有戴伪装的面具。顶着自己本来的面孔来了。
罗隐想上前一步,但他咽了一口唾沫,没动。
直到江半图登上清袅亭,罗隐才艰难地唤了一声:“爹!”
江半图眼神里的威严散了。他点点头,似乎想要伸手,但右手伸到半道拐了个弯又放下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是个成熟男人,早没了十九岁离开家时的青涩,额前也有了几道岁月刻下的皱纹。
短暂的沉默。好像要跨越十年踪迹十年心。
“京儿,你在恨我?”江半图突然一笑,率先开口,好像自嘲。
他们中间隔了互不相见的十年,十年的光阴如一条湍急的河流水花四溅横亘其间,父子二人隔河相望,唯有靠体内流动的血脉相通。父子俩开口不提没有交集的十年,一上来就期望冰释前嫌。
“不恨!”罗隐回答,“我为什么恨您,为了更好地记住您么?”
您想多了。
“那就是恨了。”江半图看向泛起湖面的涟漪,低声道,“可是为什么?”
他自觉是个好父亲好相公。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妻与子,错在哪里了?
“您从来不问母亲要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快乐吗?尤其是‘洞鉴’,她想要么?”罗隐盯着江半图的侧脸,悠悠开口,“还有,您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江半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表情让罗隐笑了一下:“看,我说对了!”
“想要什么?”江半图不过一愣之后就哈哈笑了起来,“当初我不过想要一个完整的家而已,可是结果呢?——我该怪谁?命吗?儿子,这么多年你还是太天真了。”
罗隐半晌无语。
“这么多年,您高兴吗?”罗隐发声打破沉默。
“高兴!简直痛快!”江半图眼睛盯着罗隐,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处于癫狂边缘,“可惜我明白的太晚,命运从来不在别人那里,只有紧紧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任人摆布!”
罗隐痛苦地摇摇头:“所以你创建了‘月隐宫’,培养了那么多杀手?把别人的命运也握在自己手里?”
“你错了京儿,那是他们活该。”江半图负手而立,仿佛刚才激动愤怒的人不是他,“不站在顶端你永远看不到人性的自私恶劣嘴脸……哼,人如草芥,命如蝼蚁,不过如此!”
“那也不该由你来决定他们的生死。打着审判的旗号满足自己的私欲。”罗隐语气趋于平静,不想争论,只是陈述事实。
“我不过做了该做之事。京儿,十年离家,不足以让你看清这世道吗?你该长进了!”江半图不与他多费口舌,“也该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加入你的‘月隐宫?’”罗隐眼角含着叽诮,“做一个马前卒,一个见不得人的杀手?”
江半图斜斜看他一眼:“你是我的儿子,月隐宫将来也是你的!”语气里竟然有着不容置疑。
罗隐仿佛心力交瘁一般:“我不会要。”
“你是我的儿子,身上流的是江家的血!”江半图脸上露出别样的严肃,“要与不要,恐怕由不得你。”
听完这话,罗隐突然气笑了。他以前不相信人生气了会笑,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瞬间放松了下来,方才的紧绷一扫而空,大大方方道:“行啊,或许你说得对!我进来你的月隐宫到时候应该能横着走吧!”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江半图问。
“随便闲逛啊,反正大把的时光不要钱。——阿娘好么?”
终于脱口问了出来。他看似漫不经心问出了这话,心里仿佛被针扎过般狠狠一疼。
“你娘,已经知晓你就在王城。”
什么?
罗隐霎那间眉头一皱:“我娘怎么会知道?”他突然心情沉郁,“您的人一直在跟踪我?也是,哪有‘月隐宫’跟踪不了的?”
他本来想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本来他在明,跟踪者在暗,只要对方有心,跟踪这件事防不胜防。
江半图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对月隐宫了解不少。”
罗隐:“不多。江湖耳闻而已,皮毛都沾不上。——月隐宫的秘密知晓的越少越好,这点我还是懂的。我惜命。”
江半图嘴角浮上一点笑意:“是吗?”
罗隐呵呵一笑,呈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必须是!”
江半图不再追究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变了。”
罗隐:“您还满意吗?”
“你娘很好。这些年一直在抄佛经。”江半图仿佛没听到罗隐的话,“只要你回来,月隐宫将来就是你的。”
罗隐沉默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我还没浪够,自由了十年,越发喜欢我行我素。——现在开始我不知道你是谁,别再让你的人跟踪我。天长水阔,保重!”
说完,他双脚踏浪,没有迟疑,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江半图没有阻拦。
该说的他已经说完,江玉京也足够聪明,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过,江半图有耐心,擅长等。
他的儿子终究只能是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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