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来赌坊二层贵宾室。
一位中等身材的皂衣男子禀告完毕,无声无息从右手侧最里间的贵宾室退了出来。
贵宾室内端坐着的那位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捻着下巴和胡须,脸上浮现出一丝叽诮的表情。
简直蠢!
既然做了却还要留下一线之仁,殊不知点滴之仁便可能是滔天把柄。
苏宥川啊!徒有满腔野心,可怜你步步为营,千万不要功亏一篑!
江半图方才听完皂衣男子的禀报,心中居然升上来缕缕久违难得的悲悯。
苏宥亭,沉香阁阁主,一代香痴,制香一脉宗师级人物,想当年多么风光霁月,可惜了。
“回光返照一刻倒”只可中,不可解。死于这样的绝世奇毒之下,算是间接死于鼎鼎大名的毒医前辈之手,也不算枉死。
半个时辰之后,苏宅。
院墙偏僻处一个黑影飞快掠上墙头,只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他来到苏宥亭院落之外,平复好心情,朝一个当值的丫鬟走去。
“秋吟姐,大掌事可有吩咐么?”
秋吟吓了一跳,拍着咚咚乱跳的胸脯:“你要吓死我啊?——哎,李侃,这么晚了你哪去了?”
“哪也没去,就在这宅院附近巡视了一番。如今是非常时刻,多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说得也是。大掌事下令封了阁主的院子,他自己倒还没有出来,估计是不放心阁主。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吩咐。”
“那就好。谢过秋吟姐。我再去旁处看看。”
他说完,不做多余停留迈开步子走了开去。
秋吟看他穿着一身皂衣走远,不由对他的忠心赞赏有加。多亏了大掌事有这样忠心耿耿的护卫。
李侃武功不俗,据说八年前被大掌事苏宥川所救,为了报恩,也为了有个容身之处就留在了苏府,跟随苏宥川左右。
旁人不知,苏宥川却心知肚明——李侃联通着他与江半图的合作。一半相帮一半监督。
泰来赌坊贵宾室禀报之人也正是李侃。
李侃走开之后一直思考着苏宥川的意图,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
在他看来,苏大掌事的行事作风未免有点拖沓,既然要掌控苏家何不快刀斩乱麻?阁主其人一时三刻不死,恐怕将来诈尸也是有的。
夜长自然梦多。
苏宥川曾道:“想要一手攥紧百年屹立、盘根错节之苏家岂能一夕功成?我所图者是苏家上下臣服!失去嗅觉又怎样?到时候苏家照样在我手中蒸蒸日上,那些个自诩的制香奇才到时候不过是我脚边链条下的狗!最聪明的狼最善于潜伏以获取最想要的猎物。不懂隐忍,不足成事。要做,必然要思虑周祥一举拿下。”
当时江尊主意味不明貌似提醒道:“打蛇打七寸,凡事当断须必断,不必过度思忖。”
可今夜,苏大掌事为何紧闭苏阁主院子,闲杂人等概不得入内?
按说,一旦中了毒医的“回光返照一刻倒”断无有生还之理,大掌事只需面上尽到堂兄弟之谊便罢了。到时候苏阁主身死如灯灭,“真凶”也自会落网伏诛,到时候只要拿着代表沉香阁阁主身份的玉扳指,凭借他这么多年经营自然会得偿所愿。
京州沉香阁“大掌事”这一身份本就与京中各方势力之间牵扯颇多,早已经对苏家举足轻重。
沉香阁上自元老人物下到开蒙小童哪个不知其中利害?
狩猎已经开始,为何大掌事没有下达指令却是封了苏阁主的院子?此时正是环环相扣实施计划的时候,最忌出现纰漏,难道大掌事反而不急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涉?
苏宥亭院子深处。
苏豆蔻坐在花厅前的台阶上,睁着大眼睛数星星。
父亲遇刺的前因后果、各方利弊等等被她一连串想了一大遭。她越想越精神,突然想到了父亲的玉扳指,她一个激灵站起来——玉扳指呢?玉扳指代表沉香阁阁主身份,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苏宥亭内室。
云桑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只盒子,盒子里装着七八只外貌丑陋药丸。
她暗自叹下一口气,不行了,这些量用完以后自己一定专门制些好看的。爱美之心正常的她被怪老头的迷之审美折磨的快要视觉失常了。
这些药丸需要捻碎成末和在酒里,点燃之后放在中毒者口鼻处,经由中毒之人的浅浅呼吸进入其五脏六腑,催化体内毒素快速顺着他指尖和手背上的银针泌出。
对于云桑来说世上的毒只有两种:毒医谷的毒和非毒医谷的毒。
解毒是个精细活。
老毒医一生研究毒。
制毒、下毒,以此为乐。关于毒,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特殊见解。
——研究毒可以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制毒亦然;
而下毒却要有艺术性,讲究心情和时辰。解毒亦然。
有什么毒能逃过老毒医睁了九十多年的识毒之眼?他眼里只有未发现之毒,未造出之毒,他本身就是个老毒物!
云桑想了想,觉得自己要向怪老头学习的东西很多。什么时候才能学完啊!
怪老头虽然有点喜怒由心,耍怪作妖,但对她确是耐心十足。
云桑看着药丸想了想,算了,就不计较怪老头的药丸丑了。毕竟是解药。
她正在对着药丸叹气,突然耳畔一个不大却好听的嗓音响起:“要我帮忙吗?”
云桑一抬头又对上了那双沉静温敛的眸子。她的手一抖,差点把装药丸的小瓶子扔了。
“抱歉!”纪默看她手忙脚乱的,不由暗道,“医者手脚不都是极稳的么?看来也不尽如此。”
云桑有些无奈。
“给我吧。”纪默接着道,“你说我做。”
苏豆蔻快步走进来,正碰上云桑伸过去的手,纪默堪堪接住瓶子。
苏豆蔻……
闷骚默师兄在牵云姐姐娇嫩的小手?
她眼都睁大了。
没想到啊,陌上人如玉的公子纪默在苏大小姐那里就地成了一个登徒子。
对她的眼光与惊诧纪默浑不在意,只是挺立一旁等云桑给他讲解药丸用法。
云桑看苏豆蔻眼神揶揄,白了她一眼,问道:“你急急忙忙有何事?”
“哦!”苏豆蔻定了定神,“瞧我,都迷糊了。”
她跨前两步来到苏宥亭身前,两眼逡巡了一遍老爹的手指,手指上空空如也。她伸出右手想要在爹爹的胸前摸一摸,可是手指到了胸前却犹豫了几番,来回屈伸几次,没敢。怕触动伤口。
云桑顿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于是问道:“在找什么?”
“一个吊坠。”苏豆蔻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扳指吊坠——本来该待在拇指上,我爹比较低调,穿了根绳挂在了胸前。象征了沉香阁阁主的身份。”
“哦,”云桑听完道,“令尊前胸受伤的确不轻,我查看过。不过,轻轻用指腹探一探还是可以的,况扳指不算太小,应该不难。”
“苏阁主衣衫单薄,依我看,扳指并不在胸前。”纪默只看了一眼便道,“多半在脖颈两侧。”
一语点醒梦中人。苏豆蔻觉得这会儿脑筋生锈了一般,居然并未想到这一层。唉,折腾半日果然精神不济了么?
苏豆蔻依言找了找,一无所获。
她面色凝重,不说话,之后在室内点了一支清心香。
点完香反而镇定下来。她朝纪默和云桑笑了一下,走出了房门。
重又坐在厅前台阶之上,夜凉如水。
院门轻轻响了一声,“梅清河”走了进来。
苏豆蔻不过抬首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梅清河”不以为意,径直往里走,最后……与苏豆蔻并肩坐在台阶之上。他从怀中掏出一片棉纱,三两下卸掉脸上的妆容——原来是纪恕。
刚才他把自己妆成梅清河在苏宅走了走,偌大的宅内静悄悄的没有其他声响,当值的护院见他经过并没有异常反应。
“尽管烦忧之事不少,不过,此刻豆蔻为了什么烦忧?”他坐下来,看清了苏豆蔻面色不虞。
“我不知道,”苏豆蔻轻轻道,“我不知道。纪灭明你能不能告诉我该信谁?”
“信我!”纪恕道,“你信我吗?”
“自然是信!”
“云姑娘呢?”
“那还用说!”
“师兄呢?”
“嗯!”
“阿宁呢?”
“信啊!”
“这就得了!”纪恕满意道,“当不知道该信谁的时候问问自己的心,它会告诉你答案。当答案不能肯定的时候就说明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问题存在,那才是需要你去解决的部分。”
苏豆蔻眯起眼睛想了一小会儿,觉得有些道理,甚至有点醍醐灌顶。
“那好吧,”她仿佛下定了一个决心,“肩膀借我靠一会儿。”
纪恕挪近了一点,给了苏豆蔻一个肩膀。
“小时候我阿娘总会对我说‘苏豆蔻,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她说得很对……我娘是一个最温柔的女人,可惜……她把她的主见和倔强都藏在她细致的温柔里。或许,我爹就是被她的温柔吸引,之后又被她的‘有主见’所征服——谁知道呢,年岁日增,我认为她……最终死在了她的倔强之上。从小我没了阿娘,阿弟莫名夭折,我不能再没了爹,尽管他有时候是个懦夫——不敢明媒正娶他的心上人,可,他是我在苏家最初和最后的温暖。独自面对寒冷惯了,又有谁不贪恋那点温暖呢?”
苏豆蔻呓语一般靠在纪恕的肩头絮叨往事,纪恕悄悄伸处右臂把她拢了一个半怀。二人头挨头,彼此汲取着安慰。
“你想做什么,我都在。”纪恕的话响在苏豆蔻耳畔,“只要你需要,这双手,这腔热血都是你的!——不要动,不要看我,”纪恕眼睛看着前方,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片朦胧灯光而是苏豆蔻本人,“此心如月,不会更改!”
“你确定?”苏豆蔻听话地看着前方,仿如眼前就是纪灭明,“你都不了解我。”
纪恕轻笑了一声:“放心,我了解你,恐怕比你认为的更多!”
一时间四围静默下来,有一些风穿过院里的树梢带起某种响动,如某种隐秘的安慰,又像是对来日的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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