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
天地间一片白雪纷飞,宫中的金水河似乎都流动得慢了一些。
三个老臣都走了出来,仰着头,望着那漫天的鹅毛大雪。
“骤寒之下,又该冻死多少无备棉衣的百姓?户部和顺天府要是有……”
“不用问了,十年前就发完了。”
“冰死人的又何止是骤寒之时?这又是一个漫漫长冬呐。”
“早岁不知世事艰,到老方才知何谓‘艰难苦恨繁霜鬓’。”
雪花落在郑元化的长须之上,他苦笑了一下,叹道:“至少,不用再担心唐中元今冬就开始东征了。”
卢正初道:“说起来,他的存粮、衣物可比我们足得多。”
左经纶深深叹道:“歇养一冬,等化了冻,他必定来打,到时候又要误一年耕作。”
“只是一年耕作的事吗?”
天下间万事纷繁,要愁的又远远何止这些?
一场大雪下来,临时要做的事太多,但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理起。
位极人臣的三个老者驻足而立,看着漫天雪花,一时无言。
“今夜都别出宫了,守着东阁把事安排了吧,多熬一晚,许是能少冻死许多人。”
“老夫有时候在这东阁理事,恨不能将眼一闭,直接死过去罢了。”
“或许是我们三个老头太过无能了……”
过了一会,便有老宫人以陛下的名义送来三件大氅。
“陛下在文华殿议事,特让皇后娘娘备了这氅子给阁老们。”
——不用担心三个老臣听不懂这句话,陛下还在前面的文华殿,皇后在后宫,雪却才刚下没多久。
“皇后娘娘体恤,老臣深谢天恩。”
才披上红色的大氅,却又有一行宫人缓缓而来,却是送了三个烧着炭火的铁炉子过来。
这次却是许贵妃送的。
“贵妃娘娘说了,铁炉子不值几个钱,让阁老们见笑了,总之表一表心意……”
左经纶抚着温热的铁炉子,瞥了郑元化一眼,叹了一句:“大氅好看厚实,可惜只暖得了我们,却暖不了天下百姓啊。”
——跟你那个太子一样,自私无用。
郑元化淡淡一笑,叹道:“可惜,这铁炉子本不值几个钱,却有人能卖到上百两。”
——庶出的皇子贪图皇位,还能是贤明吗?
卢正初摆了摆手,叹道:“年纪大喽,受不了寒喽。”
——老家伙们,你们还不如陛下年轻体健,能熬过这一朝再说吧。
下一刻,却见几个小黄门在宫中没命奔跑起来。
他们像是从文华殿出来的,跑着跑着便四散开来,其中一个直直向东阁跑来。
这小黄门跑得极是拼命,因雪地路滑,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也不顾,爬起来扯开嗓子就喊道:“打起来了!”
内阁三人一惊!
打起来了?!
唐中元东征了?建奴又来了?有人造反了?东宫谋乱了?!
三个老人只觉一颗心颤得厉害,手里的铁炉子差点都没拿住。
“打起来啊!在文华殿……准附马和何大学士打起来了!”那小黄门终于又喊道。
三老长舒一口气。
呼。
王笑和何良远打起来了?
呵,狗咬狗。
等小黄门到了近前。
“陛下无恙?”
“阁老放心,陛下安好。”
“因何打起来的?”
“突然,特别突然就一下打起来了!一开始小的没听懂他们说什么,但准附马说是何大学士辩风水地理辩不过他……”
“真打起来了?有人受伤吗?”
小黄门激动道:“真打起来了,准附马的头上都流血了……”
“何良远呢?”
“何大学士一点事都没有。”
左经纶大惊失色:“何良远这么能打?!”
郑元化轻哼一声,捂着铁炉子便往文华殿走去。
左经纶跟了上去。
卢正初走在最后,忽然笑了笑。
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对方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呆瓜。
两场御审之后,如今他竟能滑头到这个地步,脸皮也够厚了。
进益极快,敏而好学啊!
说起来虽无师生之谊,他把握圣心的本领却是……继承了自己的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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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陕西大雪。
潼关遥遥在望。
宋文华麻木地走在反军之中。
家破之后他在外面躲了两天,还是被反军捉了壮丁,当作炮灰攻城。郧阳府尹田奇致是个硬骨头,足足守城五天,还放了两发炮弹打中了反军。
作为炮灰攻城,这种场景对于十二岁的宋文华而言,就是人世炼狱。
刀山火海堆出尸体,热油臭粪浇在上面,炼狱也不过如此。
破城后,宋文华这队两万人的炮灰百姓还剩下不到三千人,所有人都冲上去啃咬田奇致的尸体,只恨他为什么要拼命守城!
若非他样守城,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当时宋文华愣愣看着地上带着血的骨架,对世间的道理有些茫然起来。
这位田府尊,曾是爹难得夸赞过的官。但他守城害死了数万人,所以遭人恨?
再后来,宋文华也没力气想这些了……
反军分两路,一路进攻蜀地,一路转回西安。
才分军,西安这路就嫌剩下的两千俘虏走得慢,决定全杀了。
倒也有人说:“大帅说了,我们是现在是仁义之师了,孟军师和李军师都在正军纪……”
“蠢货,镇南将军会怕他们吗?!再说了,就是他们在查,才得都杀了,我们抢了那么多钱,回头这些百姓告状怎么办?”
“有道理。”
杀人不过是一刀的事。
五百人杀两千人,不过是一人挥四五刀的事。
有人抱着宋文华扑在地上。
宋文华转头看去,是个独臂的汉子,自己曾给他止过血。
“小大夫,你别说话,闭上眼。”那大汉轻声说了一句,心道:老子这半条命是小大夫救的,今天正好还你。
宋文华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乖乖闭上眼。
黑暗中有“噗呲”一声传来,接着脸上就是一片温热……
过了良久,宋文华微微睁开眼,看见有十来个反军正在检查尸体,时不时补一刀。
宋文华本以为自己早哭干了,此时眼角却还有泪花流下来。
一转头,却见一个反军大汉正盯着自己。
死就死吧——他想。
接着,那反军大汉一脚踹在独臂汉子的尸体上,将宋文华盖上。
……
漫天大雪,潼关长路。
血与雪混成一地狼藉。
“还得报仇呢。”
寂静中,有人低语了一句,从尸堆中爬了出来,缓缓向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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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京畿大雪。
真定府,郊外破庙。
曲柱与曲喜儿各自捏了一团雪吃了。肚中饥饿稍解,却是冷得直发抖。
两个孩子缩在干草里,干草却一点也不暖人……
前阵子蝗灾之后,地上本来是有些没熟的麦子的,接着,官府便派人来了。
曲柱本以为是官老爷要救济大家了,父亲却是让二叔带着自己和喜儿躲了到山上的窑洞里去。
躲了一天,再下山时,见到的,却是让曲柱不敢相信的场面。
村子里的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父亲、母亲、杨婶……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倒在血泊里。
流寇还捉壮丁,官兵却只收麦杀人。
曲柱捂着妹妹的眼睛,跟着二叔离开了安阳。
据二叔说,要到京城告御状,告了安阳县令,为大哥大嫂和乡亲们报仇。
如今已经走到真定府境内。
麦子早吃完了,今天也比平时更冷些,曲柱抱着妹妹,冻得慢慢没有了知觉。
忽然,曲二昌极有些喜悦地跑回庙里,手里还提着肉干,手上还抱着衣服。
“快穿上!二叔找到东西吃了。”曲二昌极有些高兴。
“前面就有个村子,屋子柴禾衣服什么都有,等吃完了你们有力气了,我们便过去!”
天下掉馅饼的大好事,让曲二昌语无伦次起来:
“真是怪了,那村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我只找了一家屋子,便找到这许多东西,这一冬,我们就要熬过去了。”
曲柱与喜儿也穿上了厚棉服,终于感觉到没那么冷。两个孩子先是吃了一点干粮,曲柱便接过一块肉干来啃。
“二叔,这是什么肉?”
“像是鼠肉,以前我与你爹也去打竹鼠……”
曲二昌正说地高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
他缓缓站起来,扶着破庙的柱子倚了一会,却感到越来越难受起来。
“呕……”
“是瘟疫……柱儿,带着你妹妹快跑……西边小路过去的那个村子……千万别再去……”
“快走啊……”
这一年冬天,真定府边境,开元县以西,油绳村。
方圆十里无人烟。
唯有一个小女孩抹着泪埋葬了她的哥哥之后,独自一人在村子里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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