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里孔兴燮彻夜难眠。
他又想到自己父亲的死,但这一次却是哭不出来,心中有的只是怨恨。
等到夜深,他听到府中隐隐有动静传来,像是喊杀声。他翻起身想要到外面看一眼,被门外两个官兵挡了回来。
孔兴燮只好又躺回榻上,猜测着该是孙家派来的刺客已经动手了。
“可惜王笑狗贼没死在我手上。”他心里如此想道。
远处那隐隐地喊杀声持续了很久,他幻想着王笑惨死的情景,同时也感受着家族担子压在自己身上的压力……
这样一直躺到天明,那混乱的声音稍微平静下来。孔兴燮起身,由官兵领着他向大堂走去。
孔兴燮一边走,一边猜测着王笑死了没有。
一直走到垂珠门,他看到刘一口走过来,脸上沾满了黑灰,样子显得很是狼狈,神色满是沮丧。
孔兴燮转头一看,只见远处王笑暂住的那间院落已被烧成灰烬,院前摆了一排尸体,官兵们来来回回。
——王笑死了?!
孔兴燮大喜,高兴得一颗心都几乎跳出来。
他强摁着满心喜悦,颤声问道:“刘将军……这是发生了什么?!义父……义父他……”
哭不出来,他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刘一口低头看了一眼这个小毛孩,淡淡道:“带衍圣公到大堂受爵。”
孔兴燮微微一愣,假意抹了抹眼角,带着哭腔道:“义父遇袭身亡……我哪有心思加冠袭爵……”
刘一口没心思与这小毛孩多说,挥了挥手,官兵拥着孔兴燮继续往大堂走去。
孔兴燮又回过头远远望了望地上那几具烧焦的尸体,隔着距离也看不出什么。
他一路被带到大堂后厅,透过屏风看去,能看到一位气度不凡的老人正坐左边首位,想必便是左经纶了。
孔兴燮知道左经纶的长辈与孔家有联姻,其身份又高,今日由这个朝廷宿老主持,想必生不出大乱来,他不由安心不少。
目光看再一看,他并未看见王笑,也不知死了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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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会,堂内人越来越多,山东士族以孔家为首,几乎各大家都派了人来。大多数人穿着素白麻衣,是来吊唁孔胤植的;也有人身穿常服,摆明了就是来看事情走向的。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士大夫,聚在一起也不吵闹,递了名贴,进了孔府之后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若有人觉得自己身份够高,便上前与左经纶寒暄两句,表明自己的立场。
“老大人,多年未见了。”孟宏益上前对左经纶行了一礼。
两人寒暄了几句,谈到京城失守、先帝驾崩,再谈到孔胤植身死,各自唏嘘不已。
闲话说过,孟宏益终于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来,长叹了一口气,道:“若说胤植兄与虏寇勾结,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等大罪也没有不问而斩地道理。莱国公此举有违法度,老夫不论如何也不能信服……”
左经纶老眼一眯,眼角边的皱纹愈发有些深了。
他在京城就想过要分田,那时候他还是当朝首辅,做到最后也是一事无成。
此时看着孟宏益那正气凛然的表情,左经纶自然也明白对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别来动我的利益”。
“老夫也是昨日方至曲阜,各中原由尚不了解。”左经纶缓缓道:“但你们放心,虢国公不是没分寸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山东这地方别乱起来了。”孟宏益恭顺地点了点头,在左经纶下首的位置缓缓坐下,嘴里嚅嚅着叹道:“远来是客啊……唉,年纪大了,坐也坐不稳……”
左经纶抚着长须,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山东这地界,各大族才是主人,齐王再怎样也只能是客人,敢动我们,我们就让齐王坐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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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炎彬坐在右边中间的位置。济宁孙家虽富,在这样的场合里声势名望还不算最高的一批。
孔家大堂太大,隔得远,孙炎彬并不能听清孟宏益和左经纶在说什么。
但不用听清,他猜都能猜到。
无非还是那么一回事,提醒左经有纶,让王笑知道山东大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些人搞来搞去无非还是那些手段。
孙炎彬还知道昨夜不少大家族之人聚在一起商量,做好了布置,打算今天狠狠威慑一下王笑。
可惜,他已经收到消息,昨夜自己派出去的刺客虽然死伤惨重,只有两人回来。但,事情已经得手了,王笑已经死了。
——呵,一群蠢才,抛媚言给死人看。再等一会,等你们听说王笑已经死了,你们才会知道济宁孙家才是各大家族中最能办事的……
孙炎彬心里这般想着,感到有些遗憾,可惜刺杀国公之事不能公之于众,不然现在坐在上首的就应该是自己。
接着,他目光看向上首的左经纶,心想:“你老头子也是不容易,王笑都死了,你还想封锁情报,继续敲诈山东大族。一会闹起来了,你拦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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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勾厅。
傅青主目光从账薄间抬起,有些担忧地向外面望了一眼。
“这圣府的田地可真多啊。”辛宜学揉了揉眼,转头见傅青主正在沉思,不由问道:“先生在担心什么吗?”
辛宜学是当时京城鼠疫横行时、傅青主在京西晋元桥带回来的孩子。
他本来叫辛狗娃,傅青主给他起了名字,又带在身边调教。傅青主眼睛花、腿脚慢,辛宜学时常替其读书跑腿。他勤快好学,两年下来,倒是比一般的吏员还要能干,虽只有十五岁,已很有几分沉稳的气质。
一老一少也是昨天才到的曲阜,连夜开始查看孔家田产。这些田产数量之大、登记得也混乱,查看起来让人头疼不已。
此时辛宜学问了一句,傅青主应道:“倒也不必由我来担心。”
这般想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是啊,这两年更大的压力让那年轻人扛着,办事需要权力、银子,也是由他想办法,自己只需要闷头做事就好……
但今天,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辛宜学侧耳听了一会,又嘟囔道:“来得人越来越多了。”
“随他们去吧,想必国公也是有办法的。”傅青主道,说着继续埋头账目,不欲再理会这些。
然而下一刻,孔府外显然有震天的喊声响起。
辛宜学出了管勾厅倾耳听了一会,回报道:“先生,像是有佃户在聚众闹事,要为孔胤植讨公道,不许虢国公分孔家的田……”
他说着,脸上很是迷茫,又道:“为何这些佃户也不愿分田?”
傅青主只好又将目光从账薄间挪开,站起身,带着辛宜学向外走去。
孔府的前面的大门处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数千佃户挤在东华门大街上,将整条大街堵得密密麻麻。
傅青主只好又绕到旁边的侧门出去。他并未穿官服,身上衣着也十分朴素,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他。
只听见满大街都是高喊声。
“圣衍公是大好人!绝不可能通敌卖国,朝廷不能冤枉他……”
“朝廷不能拿走圣府的田地!这是要断俺们的活路呐……”
“让官兵从曲阜撤出去……”
漫天都是这样的大喊声,辛宜学只觉得吵得耳朵疼。
傅青主在人群中穿行了一会,选了一个面容黝黑、衣衫破烂的老汉问道:“我听说分了田地,是让‘耕种者、有其田’,你为何要跑来闹事啊?”
那老汉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正跟着人群喊得高兴,一转头见到傅青主,咧开嘴道:“俺这辈子,俺阿爹阿祖,都是孔家养活的,现在孔家有难了,俺不能没了良心。”
“来。”傅青主与辛宜学把那老汉拉到一边,反问道:“孔家养活了你?”
“这不是嘛。”老汉道。
傅青主叹了一口气,道:“你耕田,种了粮食,大半都给孔家。是你养活了孔家,怎么能是孔家养活了你呢?”
“嘿,你这人。”那老汉瞥了瞥这一老一少,道:“没有圣公给俺田地,俺靠啥种出粮食?这怎么能是俺养活了孔家呢?孔家那是多大的贵人家啊,差俺这点粮食吗?”
他拍了拍自己消瘦的胸膛,又道:“嘿,是有人说孔家这佃租太高了。但这是因为这些年的又是旱又是涝的,大家种出来的粮少了,又不是孔家涨了佃租。那是皇上失德,惹怒了上天!现在倒好,皇家倒打一耙,跑来抢孔家的田。俺就是看不下去,做人不能昧了良心!”
辛宜学听了,呆在那里,愣道:“大爷……你……你是这么想的?”
傅青主则是又向这老汉问道:“你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累死累活。种到粮食自己吃不饱,都给了孔家,你觉得公平吗?”
“这是俺祖宗辈和孔家立下的规矩。俺们山东好汉,说话作数!”
傅青主又问道:“你赌钱、喝酒吗?”
“哪有钱去赌去喝?俺啥也不沾。”
“那你天天干活,为什么还这么穷?”傅青主问道。
“俺种田的时候舍不得下苗子,活该俺穷。”
傅青主指了指孔家大门,道:“他们家族之人,生下来就衣食无忧,吃你们佃户纳的粮食……现在你们活不下去了啊!朝廷来分田,就是想让你们活下去……你跑来闹,是觉得你活该饿死吗?”
那老汉听到‘饿’字,蓦然大哭起来,道:“俺是真饿啊!那能怎么办?俺天生就是命苦,又没投胎生在好人家,又能怎么办?”
“你别闹,回家去……”
“俺不回去。”老汉道:“人家都说了,替小公子护住主家的田地,主家今年免一半的佃租呢!”
“朝廷分给你田,纳的粮更少。”
“俺不信朝廷。再说了,分田还不是当官的来分。到时当官的占了主家的田,不要俺种地了,俺不得饿死啊……”
傅青主疲倦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们来闹,有银子领吗?”
“哪有银子啊?早上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二十分文钱,不过俺跟你说啊,俺不是为了这二十文钱,俺是真想护着主家,也想替大家伙免了今年一半的佃租……”
话到这里,人群中爆发出大喊声。
“大家伙卖点力,让朝廷知道衍圣公是大好人!”
“主家和我们佃户相依为命,我们要护住主家!”
“法不责众,看官兵敢把我们杀完不成?!给主家把场面撑住……”
傅青主转头看了一会,再回过头,已不见了那老汉。
人群涌动,他被推着挤在墙上,差点摔倒下去。
“先生。”辛宜学连忙扶住,混着漫天的大喊,他听到傅青主长长重生地叹息了一声。
“唉……”
~~
孔府大堂。
听着外面的叫嚷声,一众宾客都神色平静,只拿目光看着左经纶。
“这些佃户也是担心衍圣公府。不如就让小公爷先袭了爵,出去安抚一番,承诺他们还有地种,如何?”
“不错,在下也是这样认为……”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不争不抢,井井有条,很快就敲定了对策。
让孔兴燮出去做了承诺,就相当于承诺‘田不分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然,他们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么轻易就能把事情办成。
他们还在等着与王笑过招。
问题是,王笑怎么还不来?
孙炎彬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心里知道,王笑已经死了……
大堂后面,透过屏风的缝隙,孔兴燮注意到了孙炎彬的笑容,心中也确定下来——太好了!王笑果然是死了。
一定是左经纶在隐藏消息,想控制局势。
孔兴燮决定不等王笑、现在就出去。
现在有这么多大家族的人在,有外面的佃户在,王笑的人也不能杀自己。那自己就可以袭爵、再给佃户许诺。
当着这么多士绅的面,到时左经纶也只能顺水推舟……
孔兴燮想到高兴,眼珠一转,趁着押着自己的官兵不注意,小小的身子就向大堂冲去。
“诸位叔伯,小侄……”
下一刻,孔兴燮抬头看去,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王……义父?”
他目光所见,王笑正领着人好整以瑕地踏进大堂,浑身上下一点伤痕也没有,更不必说被刺杀了。
孙炎彬脸上还挂着隐隐的得意笑容。转头一看,登时呆滞在那里。
——王笑?!王笑来了……那为何自己会得到消息,为何说是‘得手了’?
……
“临时遇到一点事,劳各位久等。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把时间节约回来。”
王笑一身国公朝服,威风凛凛,径直走到堂中,接过衍国公的云翅梁冠,随着放在孔兴燮头上。
“孔圣人第六十五代孙,孔兴燮,今日袭封衍圣公。此事,早在一年前罪臣孔胤植就已上诏,礼部准备的冠服、印信亦全,我父皇的诏书亦在。来,大家恭祝衍圣公袭爵。”
堂中众人还在发愣,王笑拉着孔兴燮,分别在最上首的两个位置上坐下来。
“看,这件事办完了,我们省下了半天的时间。”
堂中一静,众人都有些吃惊。
孔家最重礼法,今日大家来本以为会有一场隆重的加冠典礼,没想到王笑随手拿帽子往孔兴燮头上一戴……
“接下来我们谈点大家都关心的话题……”王笑直截了当地又说道,“分田。”
孟宏益开口道:“孔家乃耕读之家,名下所有田地皆来历清白,有楚朝历代君王赐下的祀田,有……”
“孔家的田已经决定好要全分掉了。”王笑直接打断道。
孟宏益一愣。
王笑道:“衍圣公,是吧?”
孔兴燮转头看了一眼,嚅了嚅嘴,道:“门外……”
才吐出两个字,他蓦然看到王笑眼中泛起的杀意。
他额上登时有汗流下来,今日各家都派人来,这是他唯一保住田地的机会,他真的不想放弃。
但,眼下似乎是保住性命的机会。
孔兴燮心中举棋不定。
作为十一岁的孩子,他确实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王笑嘴角挂着冷意。
接着,王笑抬起手,拍在他的肩上。
“是!如此乱世,我孔家愿将田地分给百姓!”孔兴燮喊道。
满堂哗然。
王笑却又接着道:“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你们各位族中的田地该怎么分。”
众人又惊又怒。
“莱国公!你这是要做什么?嫌天下还不够乱吗?”
“王笑,你祸害了京城,又想跑到我们山东掠夺田地不成?”
“呵,庶子无谋,不知轻重……”
满堂大吼中,傅票初当先起身,拱手道:“莱国公,请听在下一言。在下明白国公有经世济民之心,但要治天下结症,绝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他说着,环顾了大堂一眼,道:“如今的东山各家,早已不是隋唐时的门阀士族。乃是耕读门户,诗书人家。我等先人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以科举晋身。又约束家风、督促子弟,每辈都有人材,才渐渐攒下家业。这是劝人向上的正道,这也是大楚的法度。国公欲占我等田亩,视法度为何物?此例一开,山东必乱!请国公明鉴。”
“你们还不如以前的门阀士族。”王笑冷笑道,“原看归去为霖雨,天下苍生在谢安。人家门阀大族至少能有武装兵力保家卫国。你们这些士大夫累受国恩,又能为天下做什么?等到楚国亡了,你们送几个老头子出来殉国,然后子孙后代继续考大清朝的科举吗?!”
他抬手一指,眼中尽是鄙夷。
“你们只爱科举。不在乎家国、民族。只要有科举,你们就能免了税赋、享受特权,心安理得地趴在百姓身上吸血。还吸得如此冠冕堂皇!想与我谈法度?先放弃身上的特权再来……”
“有辱斯文!”
白发苍苍的毛九华拍案骂了一声,他摇了摇头,闭上眼,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将读书人的清贵称为‘特权’?唉,山东自从来了莱国公,暗无天日啊!”
王笑道:“你要能把眼睛睁开,自然就不会暗无天日。”
“无知庶子,老夫告诉你。这后果你担不住……”
一瞬间,满堂士绅纷纷站起身来,指着王笑。
嗡嗡嗡……
王笑嘴角挂着冷笑,只是看着大堂之外。
忽然,外面一声大喝响起。
“报!我等奉命剿匪,现向国公复命!”声音很是嘹亮。
众人一愣,转头看去,只见孔府的正大门缓缓打开,一列列兵士正冲进来。
他们这才发现,好一会儿没有百姓喊叫的动静了。
“叛贼孙浦泽,勾结建奴细作,意图刺杀国公。末将奉命捉拿,遭孙家激烈反抗,因此,末将强攻孙府,斩叛贼两百五十七人……请国公查验!”
随着这一声,兵士们提着麻袋上前,径直将麻袋往大堂大门处倒。
一颗颗头颅滚下,满堂噤若寒蝉。
“呕!”几名士绅转头一看,径直吐了出来。
“爹!”孙炎彬大吼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刻,他只觉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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