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但当一个人的疾病,改变了全家人的生活规律时,你就很难责怪谁了,尤其是齐家的复杂情况。
张凤玲瘫痪前,齐家人并不觉得她的存在是多么必要,但她一动不动躺着等吃等喝时,她曾经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
做饭、洗衣、清扫、喂鸡喂鸭,这些每天都必须有人做的活计,堆积起来,简直让人崩溃。
尤其是齐周氏,六十多岁,身体也不是很好,伺候一家老小,还要给儿媳擦洗清洁。过度操劳和心理压力使她迅速衰老下去,后背也佝偻了许多。但她是个一贯逆来顺受的人,除了默默地替儿子伺候着张凤玲,就只说自己是上辈子欠了儿媳妇的。
其实张凤玲吃得少,喝得也少,她觉得让婆婆伺候自己,是一种刑罚,每次婆婆低着满头花白的头发,给她拾掇屎尿,她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手指使劲的掐着自己。一次由于长期饮水太少、活动太少,造成便秘,一连一周她都没有大便,还是齐周氏给她用手指抠出来的。
那一刻,张凤玲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敢想,她怕自己只要多想一丁点,就会立刻去死。
齐保良越来越不给她好脸色看了,准确说,是根本都不看她,他把照顾她的所有活计都推给了自己的母亲。
因齐老爷子被齐有恒接到了县里,他干脆住到南屋。整日出去喝酒耍钱,有时整夜不归。整个冬季农闲下来,不仅外债一点儿没还上,还多欠了许多赌债。
齐有德头发全白,比齐老爷子还显老相,他骂过儿子,也劝过儿子,但都无收效。
齐卫东回来的越来越少了,金萍因怀孕干脆住到了娘家,每周从乡下一回来,直接就去丈母娘家报到,说实话,他每次回家见到母亲一张枯瘦面容,也是情绪压抑,加之她不定时爆发的脾气,就更不愿回太平了。
齐卫家上了初三,申请了住校,每周回来一天,有时候,他会去四叔家吃饭,他觉得那里让他舒服。
只有齐卫青每天往返十几里的赶回家,不管修配厂的活计多么辛苦,加班到几点钟,都要赶回来,进家先去看望母亲,和她说话,替她翻身,清洗脏物,毫无怨言。
也只有这个时间,才是张凤玲为数不多的安生时光。
多数时候,她会大骂何老三夫妇,骂他们不安好心,骂他们故意赶车到一个沟坎,将她颠下牛车,又骂何老三媳妇不正经,看上了她家齐保良,就要谋害她。
“呸!我就不死!我靠死你个王八犊子!你想得美!”
她还大骂亲家,“我辛辛苦苦带大的儿子,是给你养的啊?活拉让你们抢去了,我的儿子都不回来看我啊!”然后再嚎啕着大哭。
她这种激烈的形式,来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来试探家人的底线。
沈梦昔曾见过她狂躁的大吵大闹,她悲悯地看着癫狂的张凤玲,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灵魂,恐惧地、孤立无援地看着周遭世界,不知所措,唯有以暴力自保。
“你看啥看?小杂种!你最不是个东西!邪性的玩意儿!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滚!离我儿子远远的!不要来祸祸我家!你还看!”
齐周氏闻声赶紧拉走了沈梦昔,“离她远点。”
张凤玲已经树起了一道屏障,将自己与所有人隔开,一并隔绝所有的伤害与关怀。
鲁秀芝曾在自家饭桌上,不解地嘟囔,“凤玲咋就不能动呢,大夫不都给做好手术了吗?”
其实,人类对自身的了解,并不多于人类对宇宙的了解。
沈梦昔推断一部分原因是经络淤堵,类似于被点穴那种状态,另一部分就是张凤玲个人的心理问题。医生看病,最喜欢那种听话的,对自己充分信任的病人,因为心理影响太至关重要了。
鲁秀芝饭后织着毛衣,对齐老爷子说“爹,你说给凤玲拿点毛线,让她织毛衣行不行?好歹是个营生,要不买几盒曲别针,让她串门帘子也行啊!”
齐老爷子没说话,齐有恒瞪她,“你以为都像你那么爱织毛衣啊!”
“那可真是,天天这么躺着,好人也给躺坏了!”鲁秀芝已经完全忘记前段日子张凤玲对他们家的敌意,打心底里同情这个侄媳妇。
沈梦昔现在是六年级的学生了,跟着张老师学了两年二胡,已经拉得有模有样,邻居们已经可以听到凄美的梁祝和激扬的赛马曲了。
有时在文化馆,她还能用老式钢琴,帮着张老师给合唱团做个伴奏。
在学校,她帮老师刻钢板,印试卷,有时候也批卷子,批作业。总之,她是张老师的全能型小帮手。
转过年来,齐保健去相了两次亲,虽然都没看上,但是鲁秀芝已经很欣慰。
齐老爷子在齐有恒家住了下来,阳光好的时候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晒晒太阳,和几个老头聊聊天,晚上再听孙女拉两段二胡,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人们似乎都忘记了那个瘫痪在床的张凤玲。
直到四月。
天气已逐渐回暖,万物复苏。
有个半大孩子来捎信,在齐有恒家门口大喊“你家那个瘫子吊死了!”
齐老爷子手里的茶杯啪叽掉到了地板上,哑着嗓子说“吊死了!老天爷这是嫌我年轻时太顺当了。”
沈梦昔没有看到张凤玲的尸体,所有小孩子都不被允许去看,就连齐卫青哭喊着跪地恳求见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被允许。
沈梦昔从齐有恒夫妇谈话的片段拼凑,猜测张凤玲是趁春耕农忙,家中无人,爬到地上,用两根鞋带绑在一起,将自己吊死在了高低柜的柜门把手上。
吊死之人的死状可想而知,眼珠暴突,舌头伸出,脸色紫青,难看至极。
齐家当然不会让孩子们看到这个情形。
太平村的人议论纷纷,有说张凤玲年纪轻轻就走了实在命苦的,也有说她终于解脱了的,还有人大胆预测齐保良啥时候另娶的。
人们谈论一个不相干人的死亡时,大多是淡漠的,仿佛自己永远都不用死一样。
但对于身边亲近之人来说,就是另外一番感受。
有人兔死狐悲,有人后悔、遗憾错失了最后照料她的机会,有人忽然记起她曾经的好。有人,到这一刻才清醒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了妈妈。
张凤玲的三个儿子跪地嚎哭,从今日起,他们无论怎样呼喊妈妈,都不会有人应答了。
沈梦昔却从齐保良的脸上看到了解脱,她觉得以齐保良的情商,他盼望张凤玲死去的情绪应该早就表露无疑了。
——这也许就是张凤玲自尽的最主要原因吧。
沈梦昔的情绪是微妙的,她没有给张凤玲诊脉,并不肯定自己能不能治疗她的病,但是张凤玲的怒骂,曾让她生出了厌恶之心,便再没试图做过努力。
超长的生命历程和上一世的经历,让她很容易就漠视和忽视一些人和事,她常常以自己的标准判断常人,甚至没有耐心同那些与自己磁场不符的人周旋。
张凤玲决绝的死法,让她心里有了触动。
生出一丝歉意,或许,她再主动一些,张凤玲就可以相信她,或许,她像对待齐保健一样,直接就扎针,产生了一些效果,张凤玲就可以相信她了。也许彼时,她是害怕治不好反被赖上吧,总之,有意无意,她选择了忽略。
亲疏有别得做法,让事情有了不同的走向。
张凤玲的姐妹和弟弟来了,大哭了一场,没多久就走了。
沈梦昔又多了一丝怜悯,没人知道她放弃生命的真正原因,也没人知道她最后时刻心里想了什么。
她蹲下来,给张凤玲烧了一些纸钱。
——她的伤是偶然吗,她的死是宿命吗?
有时候,人的性格决定了她的选择,然后这些选择组合到了一起,就成了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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