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缺拄锄于地,孤独地看过来。
楼君兰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晚辈今日拜访贵府,思及前辈英姿,不胜神往,故来登门……不知前辈是否欢迎?”
游缺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觉得呢?”
楼君兰倒也不尴尬,扭头又对游钦维道:“游老先生,不知方不方便让我跟游缺前辈单独聊一聊?”
以楼君兰的性格,方不方便都得方便,游钦维也算是看明白了,所以豁达地道:“楼姑娘开口,那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着便要退场。
“我说。”游缺幽幽道:“不需要问一下我的意见吗?”
游钦维看着他:“那你愿意跟楼姑娘单聊一会儿吗?”
“我不愿意。”游缺干脆地道。
“哦。”游钦维转身走了。
游缺抬了抬手,好像要把人叫住,最后又停在那里,有些遗憾地看着楼君兰:“真是人走茶凉呀,这老头以前对我好得不得了,把我当亲孙子捧,现在连我的死活都不在乎。”
“前辈还没有走。”楼君兰提醒道:“是人还在,茶就凉了。”
游缺眼神深邃:“谢谢你,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会聊天。”
楼君兰看着他:“哦?前辈还接触过什么别的年轻人吗?”
游缺无所谓地道:“有个叫游世让的,有段时间总是过来骂我。”
楼君兰拧眉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您的亲侄子吧?”
游缺哈哈一笑:“他骂人的水平比他爹差远了。”
楼君兰没有笑,她知道游世让的父亲,就是游缺的亲兄长。现在已经死了,死在前年的景牧战争里。
她想了想,说道:“都说前辈性情孤僻,今日一见,与传言大不相同。”
“倒也没有说错。”游缺认真地道:“人人奋进,而我倒退。人人结群,而我独处。跟大家不一样,可不就是孤僻吗?”
楼君兰的视线扫过园子里那些鸡,它们顾自踱步,低头啄食,无忧无虑:“我发现前辈院里,无论鸡犬,都很安静。”
游缺淡淡地道:“吵到别人,会让我难堪。”
楼君兰意味深长地道:“前辈对蠢货的耐心真是不错。”
“只是没什么可在意的罢了……”游缺微笑道:“也许我才是蠢货呢?”
楼君兰道:“看来在前辈的眼里,我也是那些蠢货之一。”
“不要总叫前辈,游缺即可。”游缺摆摆手:“废人一个,怎值当楼姑娘登门?”
他竟然并没有否认蠢货的说法,好在楼君兰也不在意。
“今秋兵巡非我本意。这几天来到泰平城,也不在我的计划中。但一切都很自然地发生了,我恰于此时到此地。”她仍是看着游缺,慢慢地说道:“我猜是有人想让我看到点什么。”
“是什么呢?”游缺问。
楼君兰道:“这泰平城除了前辈您,还有什么可看?”
游缺哑然失笑:“看我锄地吗?”
楼君兰亦笑:“也未尝不可。”
游缺真就继续开始锄地,动作熟练如老农。
楼君兰也真就沉默地看着。
锄地是个辛苦活,渐渐地汗水也滴落在泥土中。
游缺锄着锄着,终是一边锄地,一边说道:“我也年轻过张扬过,爱过恨过。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全忘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是谁还对我这么记挂。
“但是我想说,这无所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什么都可以原谅。想来笑我就来笑我,想来骂我就来骂我。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就可以了。”
他专注于自己的土地,没有再抬头。
而楼君兰默默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说道:“或许会有人不记得关门,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游缺只道:“真是个有礼貌的姑娘,伱会交好运的。”
楼君兰随手把门带上,独自离开这荒僻的院落。
游缺不像是还有修为的样子,但整个人的状态,孤独而又平静。
一方小小的院落,守住了他自己的心。好像已经完全从当年的创伤中走出来了。
她在想,究竟是谁,还在记挂游缺呢?又究竟是谁,要请她楼君兰来做观众?也不知这里备了几张椅子,戏本够不够精彩,角儿够不够大?
在荒草丛生的小径里走不多时,便遇到了在此等候的游钦维。
“聊完了?”游钦维问。
楼君兰点了点头:“游惊龙前辈是个通透的人……游老先生要不要去看一眼?”
游钦维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这是让验一验游缺的安危呢,住得这么偏僻又无人理会的,别到时候出点什么事,还牵扯到她楼君兰身上。
他并不回头,只在前面带路,随口道:“不看了。就算游缺真出什么事,我们也懒得去追究。怎样都牵扯不到楼姑娘。”
楼君兰继续往前走,又状似无意地道:“游老先生不好奇我们聊了什么吗?”
游钦维只道:“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了,能做的都已做过,该说的都已说尽。
遂不复言。
……
……
院门关上了。
墙边的犬又卧下,继续打盹。
垄间的鸡仍在踱步,从未焦灼。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游缺仍然锄地。
锄地并非一种表演,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二十年的生活。
他慢慢地翻好了地,除了草,浇了水,把农具归拢好,细致地洗手。
曾经质如美玉、莹光彻骨,一度“惊龙”的这双手掌,现在已与寻常老农的手没有区别。布满老茧,粗粝难看。皱壑里的黑色,都仿佛漆住了,根本洗不掉。
他只是默默地洗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搓过去。最后取了一条崭新的布巾,将双手上的水珠擦净。
他搬来一个矮脚竹凳,坐在了那条昏昏欲睡的狗旁边。
竹凳是他自己伐竹回来,亲手制作的,平时就会这样坐着,洗洗菜,剥剥玉米什么的。若要晒太阳,还是得搬出屋里的那张躺椅。
这条狗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干什么都费力气,能趴着绝不站着。方才爬起来“助威”,怕已是拼了老命喽。
他伸手摸了摸老狗的脑袋,老狗闭着眼睛,咧着嘴,似是十分享受。
就这样轻轻地摸呀,摸呀。
直到鸡群都已经归笼,直到夜色降下来……老狗的呼吸也停止了,他于是住了手。
游缺并不难过。
他能够看到“寿”,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条老狗的“死期”。
一条狗能够活到它的死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于人也是如此。
他想他早就不会在乎这些。
但他不得不承认,夜幕下无声的小院,确然是寂寞的。
他就这么坐在门前的矮竹凳上,手搭在狗头上,一动不动,孤独地看着前方。
还要等多久呢?
该死,靠近了平时入睡的时间点,他已经有些犯困了。
……
正在向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大步迈进的地狱无门里最强的两位阎罗,卞城王和秦广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访。
卞城王是大摇大摆地推门直入,理所当然地把视线和声音都纳入掌控。
但他发现坐在门前的那个一脸衰相的中年男人,仍是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往左边走了一步,男人的眼睛也跟着移动了。
情况不妙啊……
若是人族英雄姜望在此,这时候会礼貌地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再走。
但冷酷如卞城王,只是冷冷地说一声“走错了”,遂便转身。
但是……嘭!院门紧闭,锁住去路。
卞城王默默地转回身,眸如古井无波澜。
相较于卞城王正大光明的出场,秦广王是化作一缕碧光,摇曳在游缺洗过手的那盆水里。正在悄无声息地摇曳着……
“这盆水我洗过手的,都是泥垢。”游缺淡淡地说。
碧光一缕出水来,化作了堂堂秦广王。
他立在院中,恰在院门口的卞城王和屋门口的游缺中间,左右两边都是菜地。
清俊的脸上有一丝埋怨:“你不早说?”
游缺看了看他们脸上的面具:“十大阎罗,只来了两个吗?”
秦广王诚实地道:“我是按照最高预算来布置行动的,假设你已经重回神临……没想到买家的情报那么不靠谱。”
游缺慢慢地说道:“有人想要利用你们来试探我。”
谁想要试探游缺?又为什么这样做?
“谁这么坏啊?!”秦广王义愤填膺地转身:“我去揪出他来!”
但身后的游缺道:“既然来了,那就杀了我。”
他不再摸他的狗,他从竹凳上起身,从今夜告别这个小院。他的气势无限拔升,腾龙、内府、外楼……神临?
不!洞真!
离群索居二十余载,为世人所弃,他竟已是当世真人!
他的长发开始飘飞,粗布麻衣竟猎猎作响:“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话音刚落,不,话音还未落下,便有碧光游于其身。
他的粗布麻衣要腐烂,他的皮毛血肉要脱落,就连他呼吸的空气也都想不开正在自我毁灭……
而有一柄突兀出现的剑,正正地贯穿了他的心口!
这一剑出现之后,才出现戴着阎罗面具的握剑的卞城王。
得自易胜锋的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剑!
势起无声而惊天动地的一剑。
于迷界成功复刻,而于今更上一层。
歧途在对危机的屏蔽上不如心血来潮。
但无论是耳识还是目识,易胜锋都远远不及今日的姜望。
卞城王已经完全可以做到让对手“视如不见,听如不闻”,真正杀死了“感官”!
展现了洞真之势的游缺,就这么定定看着面前的这张刻写着‘卞城’二字的阎罗面具。吐着血沫赞了声:“好咒术!好剑法!”
而后气息全无,向后仰倒。
竟就这么死了!
诚然秦广王和卞城王都是数得着的神临强者,也都自信敢闯龙潭虎穴,对洞真修士也敢出手。
但洞真修为,一击就死!?
这都不能说有阴谋了,阴谋两个字甚至是已经刻到脸上。
收剑归鞘的卞城王,与眸光刚刚转绿的秦广王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情况不妙,快跑!
秦广王化作一缕碧光,悄然遁走。
卞城王则直接扭转了光线,横飞在天。
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院里躺着的,是缄默的游缺与狗的尸体。
几乎是秦广王和卞城王前脚刚走,倒在门槛上的游缺尸体里,忽然坐起一个金灿灿的身影,俄而金辉敛去,显现另一个游缺。
此乃元神。
神临至洞真,关键的步骤是什么?
是以神魂为里,道脉腾龙为躯壳,合筑为一,以灵炼神,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神魂之力,灵识之力,元神之力,都是神魂力量的表现,不妨把它视作神魂力量的三层境界。其根本还是神魂。
就像无论游脉、周天、通天还是神临,虽有境界的不同,根本还是肉身。
何为“元”?万物之始。
修成元神的这一步,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进。
此神非神祇也。
神临是“我如神祇临世”,强调的是“我”。
洞真则是“洞彻世界之真”,强调的是身外身,是修行者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乃至于掌控。
游缺一步就踏出小院,黑衣披身,脸覆面具,一抬手封闭了整个游家老宅的声音。
然后开始慢慢地往外走。
他并不着急,因为要给那几个小杀手,一点逃跑的时间。
而所有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亲疏远近记不记得……都纷纷倒下了。
这场杀戮起先无人知晓,直到尸体横陈各处。
作为游家老宅里的最强者,留守宗祠的游钦维,在察觉死气蔓延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调动真元跨门而出——
一只巴掌压在他的脸上,将他按回了宗祠。
纵然他气血如潮纵然他的实力并不简单,纵然他动用了兄长游钦绪当年留下来的搏命秘法,依然动弹不得!
但他也不想再动弹了。
他认出了这一掌。
老人的眼睛从指缝间漏出来,死死盯着戴上了面具的男人——“是你!”
男人平静地道:“是我。”
这一刻游钦维的眼神复杂极了,最后只道:“但愿你是对的。”
而后被轻轻的按倒在地,生机散尽。
前文笔误已修改。
游缺那一届黄河之会,是3896年。
左光烈那一届3909年。
景国伐卫战争,是3898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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