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君琰已经沉眠了三千八百年,这三千八百年来,修行法不断革新,各国前沿道术,换了一茬又一茬。
但三千八百年在真君的漫长生命里,也并不过半。凛冬仙术更是让他的寿元,流逝得比时间缓慢。
他毕竟是雪国开国之祖。
毕竟是曾与唐誉这等盖世雄主正面交锋过的存在。
在三千八百年之后,在雪国境内,仍然展现了顶级衍道的统治力!
此时此刻,他用两根手指,接住因缘所结的刀,并坚决地将其挪开。
这样他就能毫无遮掩地与许妄对视。
朕在做什么?”洪君琰沉声道:“便是赢允年来,朕也要逐他走。当代秦帝姓甚名谁,何不亲征?要接掌朕的雪域,凭你许妄一人,够吗?”
傅欢所传输的这三千八百年的关键情报,此刻全部铺开在他脑海。
恐怖的信息流被迅速消化吸收,无由而起的狂风,令他的雪龙袍鼓荡不已。
寒蝉冬哉仙阵,完整的保存了他的巅峰力量。随着对这些关键信息的吸收,他正在飞速适应这个时代。他已经很强,但还在迈向更强!
而他直视许妄的眼神,是如此的平静无波澜,就像冻结的那些时光。
“今时不同往日了!”许妄在天穹雪鉴之下收掌,被洪君琰双指所夹住的长为因缘,还于天地间。
刀斩苍茫雪国,刀收一隅之间。
便在他身前三寸,掌缘演尽因缘,而后又作刀——那黑色的大秦侯服遮天蔽日,一时只有他的掌刀在天穹移动,掩去了所有。
因缘之线本来只可感知,不可目见,此刻却色彩斑斓。
可以看到洪君琰一身所系,因缘之线何止千条万条?根本无法计数!
这些因缘线,连接着偌大雪国的方方面面,全都绷得笔直,仿佛将洪君琰贯穿了一般。如同千万牛毛纤针,将洪君琰扎成刺球。
许妄的掌刀落下了。
那无法计数的因缘之线,在这个瞬间全被斩断,飘散如丝缕。洪君琰又仿佛绒球。
雪太祖与雪国的因缘,被短暂斩开了。
在这个瞬间里,雪国的国势再也无法加持于他。也即是说,面对这一刀的洪君琰,完完全全只能动用他自己的力量。
天子除国,白龙鱼服也。
而许妄已迎面!
他要试一试这三千八百多年前雪国太祖最纯粹的战力。以许妄之名,松以因缘之道,衡量霸图——而判定的方式是生死。
这一步循因溯果,跨越了永世圣冬峰与极霜城之间的漫长距离,忽略了空间与时间的意义,纯粹在因果层面溯游。黑色的侯服一角,飘扬在雪国祖皇帝金色的龙椅前。
大秦贞侯掌刀平伸,像是真切握着的一柄狭直的刀,直贯洪君琰心口!
而洪君琰漠然抬手,掌中仿佛握宇宙。
铛!
是洪钟大吕般的一声响。
掌刀的尖处,被洪君琰的左手紧紧攥住,就这样悬停在心口之前,尚有这一寸,是天地之隔,遥于星汉。
此时此刻,洪君琰仍然端坐金色龙椅,玉质的平天冠轻轻摇动旒珠,使得他的面容在许妄眼中忽远忽近。
大秦国侯的黑色朝服和雪国太祖的雪色龙袍,像是一局棋上泾渭分明的两边棋子。
“以朕看来,这世界也没什么不同。”洪君琰漠声说着,便抓着这掌刀往身前带,右手握成拳,直接轰向许妄的面门。
擒于王座前,拳杀逆者。
真有开国天子之威!
轰!
一拳之威,自许妄而至永世圣冬峰,这遥远的路径,整块人形的空间,一并塌陷!
在观战者的肉眼所见,便是从永世圣冬峰到许妄近身戳刀的这一条路,整个扭曲起来,像是一条凭空出现的人形甬道。
但许妄已不见。
他寻因缘而来,也散为因缘本身。
轰隆隆隆!
在那扭曲通道的上方,横空出现一座若隐若现的奇幻宫殿,大漠孤烟、沧海月明,无数景象在其间。而身穿侯服的许妄,就立在此宫之上。黑色侯服之上,交织着变幻莫测的光线,描述此刻的他……是因缘总司,权柄独掌。
太虚阁上空的姜望,这一刻眼睛盯得比旁边钟玄胤都要紧,他的视线几乎变成实质,在这座奇幻宫殿上游走。就连呼呼睡大觉的白云童子也被叫醒观摩——
此即现世唯一一座尚且完好、或许正在巅峰的仙宫,因缘仙宫!
格面见我朝太祖,现在也没资格见我大秦天子。当年你只能在关内看戏,现在——继续看戏!
许妄脚踏因缘仙宫,俯瞰洪君琰:“你说得对,这世界是没什么不同!当年你没资整座因缘仙宫被他踩下,轰隆隆碾向洪君琰。
此时他与因缘仙宫一起若隐若现。
他得到因缘仙宫,却从不使用因缘仙术。不是他没有办法绕过失落的术介,复刻近古当年。只是他有更高的企及——因缘仙术,也不过是因缘的一种。因缘仙宫,也不过是一柄刀。
他是总司因缘的许安,而非因缘仙人。
此刻他接掌雪原所有因缘,自身处于可看不可及之态,刀锋却因果必中。
这是真正的天降因缘刀,不可避亦不能弃。
冥冥中所有相连的因缘,都被定住,成为锁死目标的囚笼。
洪君琰所创造的一切,成为洪君琰的枷锁!
“可惜。你幸得仙宫,却不尊重古老。”面对这样的刀,洪君琰还来得及叹了一句:
“可惜朕的凛冬仙宫已毁,不然该教教你这晚辈……何为仙术!
平天冠的旒珠轻轻一摇,整座雪原似有地龙翻身,发出冗长的地鸣声响。
一切冰冻而又解霜。
所有的规则都重组,因缘都重来。
帝命即天命!
作为国家体制形成之初的参与者,作为站在当代人道洪流源头的先行者,他直接在龙椅上起身,冕服鼓荡,一拳向天——
直接打破了‘可看不可及之态’,拳接仙宫!
砰!
他的身后显现茫茫雪原之虚影,他的拳头砸在因缘仙宫上,把这座奇幻宫殿连同许妄一起,砸回雷海中!
至此没人能再怀疑洪君琰的力量。
他正面回应许妄的挑战,且每一次都更靠近巅峰!
“雪国如此雄图,岂能天不泣血,神鬼不惊?”雪寂城上空的初代东哉主教魏青鹏,
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狞声一笑:“陛下回归现世,重续霸业,非强者不杀,合该以此贼祭旗!
他重重一踩脚下冰龙,冰龙下沉数丈、哀鸣一声,又猛然拔起!载着他直冲雷海,向许妄杀去。
他高呼:“傅大哥,两国交伐,还讲什么情面?一起杀了他!我陪你去援凛冬城!”
“不必了吧?”这时候有个声音说。
在那翻转不止的因缘仙宫之后,拔空升起一个高瘦的虚影。
他以木簪束发,戴着白色的面具。面具上的黑色小篆,写着一篇无人能读懂的文章。就像他的眼睛,静如深海,给人的感觉却很汹涌。
布衣谋国王西诩!
他已至此,秦国大军还远吗?!
他的目光只是随意一扫,载着魏青鹏升空的冰龙,便定止在半空。两颗龙眸中各有一个篆字,恰是一个“不”,一个“必”。
魏青鹏也不继续折腾这条可怜的冰龙了,毕竟是异种而非真正纯血龙族,承受不起太强的冲突。
他也不说别的话,一边斗嘴一边还写字——现代人真是有够麻烦。
故是一跃而起,像是投石机投出来的石弹,但只轰然一声便不见,竟是突兀地撞进了因缘仙宫!
这太突然,无论在身法上又或结果上都是如此。完全没有起承转合,他便已经闯入因缘仙宫,在其间打得擂鼓一般响动。
因缘仙宫剧烈地翻滚起来,许妄返身入其间!
“这位同年,是否必要,你恐怕说了不算吧?”至冬城上空的孟令潇将折扇一收,却不乘他的龙。以龙首为阶,踏空而行,一步便至雷海上空,与王西诩面对面。
数千年,也在太祖与许妄对杀的时间里,逐渐理解了新时代,可以较为完整地展现自己的力量。
他和魏青鹏也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全新年代的不同。虽不如雪太祖那般一念吞吸也。
“恐怕是有必要的。”王西诩波澜不惊地回道:“因为凛冬城已经被拿下了。另外,咱们不是同年。理由有两个,第一,你比我老太多了。第二,我不是你们儒生,我卦师孟令潇并不惊讶凛冬城的得失,只道:“卦师?每一个学无所成的书生,最后都要卖字测字为生。我那个年代是如此,不知现在有没有改变?”
王西诩还真个想了想:“好像跟你说的差不多——但只要能够堂堂正正养活自己和家人,做什么不重要。当官不比卖字高贵。”
孟令潇又道:“以吉凶而论,你这白底黑字覆面,可不是很吉利。
王西诩道:“但很清白,落笔无悔。
“你清不清白我不知道……”孟令潇已经看了很久,于是抬起手来,就势一翻:“但我想你该后悔了。”
随着他的手掌翻覆,整座雷海竟然倒转!
不,不是雷海倒转。
是王西诩和许妄,乃至于许妄的因缘仙宫,全都成为倒影,映在了电光咆哮的雷海中。而他们原本的倒影,却立在雷海之上,比纸张还单薄。
在单薄的倒影之侧,是杀得兴起的魏青鹏——他杀进敌方老巢,想要趁病要命。
却在这极短的时间里,被受伤的许妄斩得遍身是血。鲜血点燃了他的杀性,此刻光头之上爬起血纹,体型再膨胀几分。
孟令潇用食指一划,便将王西诩和许妄的倒影裁开了。
冥冥之中牵动命运。
此亦割命也!
但体现在战局中,只有一张被割成两半的纸,在雷海中飘飘而落。
孟令潇分明看到,纸的两边刚好各有一字,分别是“无”和“悔”。
他已然察觉,就在他割命的那个瞬间,王西诩和许妄的命运,都消失在命运长河中。所以他一指割空。
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卦师,星占一道的绝顶修士!
而雷海之中的王西诩倒影,抬起他的双手,大张十指,仿佛以雷海为镜,遥对镜外,手套上的篆字缓缓流动:“我该不该后悔,为何你不问问你们的祖皇帝陛下呢?
密密麻麻的秦篆自他手上飞出,仿佛深海之鱼上潜……而竟游出水面。
小篆书谶言。
字曰
搬弄寰宇,反溯宙光。前世今生,因缘梦幻。
斗转星移,大道洪荒。冬国有憾,岁寒昼短!
白天结束了。
孟令潇悚然回望!
他看到整个雪域都陷入长夜,仿佛也描述着雪国王朝的落幕。
雪国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寒蝉冬哉仙阵也将雪原点亮。但天穹雪鉴的背晕,不再是透亮的——那无尽长夜中,铺开星光所结的阵。当代星斗阵,强行干涉古老仙阵!
他看到寒蝉冬哉仙阵发生质的改变,雪国的祖皇帝陛下,眉梢凝霜。
这具巅峰道躯里,还在不断增长的恐怖力量,被一种由内而外的寒潮所覆盖——洪君琰被冻住了!
刚才轻易击退因缘仙宫的强大身体,往后一跌,跌坐回金色的龙椅。
而扶手上翻出龙爪,牢牢扣住他的手腕。椅背上穿出龙骨,交错着将他的躯体绑死。体内的寒潮满溢出来,渐使道躯结寒冰。
眼看着洪君琰已是被牢牢地禁锢在龙椅上,且要再一次回归于冻时!
孟令潇转眸看向冻灵城。
除非超脱出手,强如洪君琰这般存在,几乎不可能被外力压制成这样。他的金龙椅、天子冠、以及刚刚复苏的巅峰道躯,全都出了问题!
世上除了许秋辞,还有谁能在凛冬仙术上做手脚呢?
而他果然也看到,冻灵城的上空,冬皇抬步。
她是冬天最冷的一片雪,是寒潮中不冻的一朵花。
以极致的美丽,绽放在雪原。每一步,都在确立她的道途。
她脚下有一座冰雪之桥,随着她往极霜城延伸,向洪君琰而去。此桥横跨雪原,虚悬高处,折射着天光,一时流虹。
“冬皇,这是何意?”关道权横来一步,拦在冰雪桥前,虽只一人,而如一座铁铸之山。双拳一开,即是铜墙铁壁。
冬皇抬眸看着他:“你还没有正式加入雪国,何必拼命?”
关道权声如滚石:“老夫代表西北五国联盟,已经与傅欢真君,立约并国。老夫这双拳头,现在正守护自己的君王。”
在上一次荆国西扩战争里,被打得丢盔弃甲、失地失人的西北五国联盟,和以过去支援未来、需要时间适应新时代的雪国,的确是天作之合。
只是这种决心要下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况且对西北五国联盟来说,如要并国,雪国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什么时候的事?”冬皇眸光霜冷:“我竟不知?”
关道权并不隐瞒:“在你挑战钟璟的时候。
永世圣冬峰上的傅欢居然出声解释:“此事机密,当时只有我与关真君两人知晓。
倒不是有意瞒你。
冬皇仍然看着关道权:“那时候你就知道了洪君琰要归来?”
关道权面无表情:“傅真君给了我们最大的诚意。”
“看来是荆国的过分压迫,帮你下定了决心。也是,失血日复日,疲躯何堪劳?”冬
皇点点头,又道:“但话又说回来,尚未真正并国,就是一纸约定而已,可以写,也可以抹。你的选择有很多,景国、荆国,或者秦国。何不再等一等,待价而沽?”
关道权立身不动。
铁国不是商人之国,铁国的“铁”字,是铁国人的意志。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朕倒是好奇——你、是、谁?”
洪君琰的声音!
他明明已经身成冰雕,已经被禁锢在王座,但他眸中却有火,燃烧在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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