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多少行人望天愁

    转进礼殿,独坐品茗的女子抬起头来,黑纱遮面,只流动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

    龙伯机隐约嗅到幽香,但仔细去寻,却又寻不见。

    它就像是心头稍纵即逝的恍惚,确然存在过,也确然失去了。罪过……这一眼,道心难稳。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不愧是心香第一。

    龙伯机心思数转,踏出第二步,已然镇定下来。作为司命真人的唯一真传,开始思考南斗殿与三分香气楼合作的可能。

    “龙某刚刚在司命殿受师尊训诫,劳昧月姑娘于此久候,实在失敬。”龙伯机扶了扶道冠,很有风度地坐下来。

    耳边听得慵懒的声音——“三分香气楼有求于贵宗,等一个时辰一刻钟又二十息……算得了什么?”

    似嗔似怨,似龙伯机窘迫的心情。“……抱歉。”

    “说什么呢。”作为访客的昧月轻声一笑:“咱们两家同气连枝,我岂会计较这些?”

    “自然,自然。”龙伯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顿住:“这同气连枝,从何说起啊?

    昧月语调悠然:“同在南域,岂非连枝?同样都要受楚国的气,岂非同气?”

    “楚国可没有给我们气受。”龙伯机笑道:“南斗殿屹立南域多年,与楚国向来交好,当年景文帝会盟天下,诸侯皆至,独楚太祖举旗于南境,震惊现世,我们声殿也是支持的——”

    这些话应该说给楚国人听,而不是说给我听。”昧月笑着打断:“我记得很清楚是,就怕楚人不记得……你说呢?”

    龙伯机也便停下官面话,慢慢地坐住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昧月姑娘的来意。

    “龙兄是个直爽人,那我也直言不讳了。”昧月端坐在那里,声音慢条斯理,有一种慢慢敲打心窗的感觉:“四年前三分香气楼离开楚国,走得匆忙,一些应该带走的东西没有带走。现在我们打算拿回来,希望南斗殿能够给予一点帮助。“”

    龙伯机按住心跳,笑了:“此事绝无可能。南斗殿绝不会因为你们三分香气楼,而站到楚国的对立面。”

    昧月讶道:“你们本来不在对立面吗?当初淮国公府对贵宗易胜锋发出无限制逐杀令,可没有顾虑过你们南斗殿的感受。”

    “那是私人恩怨。”龙伯机心平气和地道:“昧月姑娘有所不知。姜望你可知?太虚阁里那一个。他与鄙宗易胜锋乃是童年好友,但两人因事结仇,怨恨不消,累月经年。

    而姜望同淮国公府交好,故而推动那次逐杀。矛盾的范围只局限在姜望与易胜锋,最多是七杀殿和淮国公府……并不会影响南斗殿和楚廷的关系。”

    “龙兄剑术定然不凡。”味月赞道:“这切得我眼花缭乱的。大楚淮国公府逐杀南斗殿真传弟子,好像还真是没什么影响呢!

    龙伯机仿佛听不出这话里的嘲讽,只道了声:“过奖。龙某剑术还成!”

    “不需要南斗殿站到楚国的对立面,不需要你们入楚做任何事情。”昧月慢慢地道:

    “我们在楚国有朋友,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你们只需要在东西送出楚国后,接一下手。

    可以说没有任何风险。

    龙伯机平静地道:“不是不入楚,就不会被追究的。楚天子从不以宽宏著称。

    “一成。”昧月定声道:“所有你们接手的物资,你们可以当场抽走一成。这是三分香气楼的诚意。

    龙伯机想了想:“不知道你们要运什么物资呢?你们的朋友神通广大,能够运出楚国,却运不出南域么?

    “要运什么物资,在合作谈成之前,自然不能说。我们的朋友也不是送不出南域,是我们三分香气楼,要在这件事情里,减少朋友们的风险。”昧月认真地道:“一段路,一段人,在哪里出事,就停在哪里,绝不牵累。说白了,我今天是来和南斗殿交朋友

    的,这是两宗之间的第一次合作,绝不是最后一次。”

    龙伯机想了想:“我需要考虑一下。”

    “两成。”昧月道。

    龙伯机道:“这件事情,我需要和师长商量。”

    昧月瞧着他:“我成为心香第一还没有几年,此次楚地事务,便全权负责。久闻龙兄大名,是南斗殿第一天骄,怎么竟做不得这点主?”

    有些法子之所以老套,是因为它好用。但龙伯机显然不受这激将法影响。

    “自入此殿,我心跳就没平稳过。怎敢做决定?”龙伯机笑了笑:“人不怕不理智,不怕不聪明,怕不自知啊。”

    昧月悠然道:“所谓自知者明。我看你是既理智,又聪明。”

    龙伯机脸上笑意不变:“即便昧月姑娘这样夸赞我,我还是要跟师长商量的。

    “三成。”昧月定声道:“这是我权责范围内的极限,也是三分香气楼最大的诚意。

    龙伯机讶道:“怎么还没等我商量之后来回话,昧月姑娘就已经加注?”

    昧月轻声一笑:“些许小事,不值当让司命真人反复聆听。故我拿出底价,成与不成,都不叨扰更多……免伤龙兄之意。”

    这忽起的轻笑很是无意,但仿佛带着钩子,勾着人的魂儿往天上走。

    龙伯机定了定神:“昧月姑娘还真是……体贴。”

    昧月笑道:“三分香气楼办事的风格就是如此,交朋友,要为朋友着想。往后相处着,南斗殿自然能知。

    龙伯机并不表态,行过道礼:“姑娘稍候,龙某去去就来。”

    昧月的表情藏在面纱下,但眼神却飘远。

    笃笃笃,笃笃笃。

    龙伯机走后,礼殿之中便响起这样规律的声音。

    是涂着红色蔻丹的柔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响。

    那仿佛,一种心跳的频率。

    笃笃笃,笃笃笃。

    “我说你别敲了。”姜望忍不住道:“让你写篇文章你那么费劲呢?字没挤出来几个,毛笔快给你敲烂了!你练的是打鼓啊?”

    书桌前的少女明眸皓齿,穿着湖绿色襦裙,微垂着半长的头发,十分的清新,又极漂亮。闻言很不服气:“我在构思,构思你懂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你以为写文章跟你耍剑术似的那么容易啊?它不是咬咬牙就能多比划几下的!”

    在云城过了除夕,姜安安便跟着兄长来星月原玩耍,顺便看看自家的酒楼。

    本来青雨姐姐也要一起来,但叶伯伯突然生了病,需要人照顾,就没来成。

    她姜安安不是个没良心的,也想要照顾叶伯伯哩,但叶伯伯看到她熬的药,便让她来星月原玩一阵子,说什么自己还没到那一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但说好的来星月原玩耍,怎么抵达的第一天就要读书呢?

    好,第一天我姜安安忍了。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姜望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现在还要写文章!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她姜安安必须要发起正义的反击!

    姜真人看着自己进入叛逆期的妹妹,也很是头疼,小时候多可爱多听话,唉,软糯软糯的。现在让写篇文章,都还顶嘴。还背诗来顶嘴!

    “耍剑术容易是吧?”他冷笑一声:“从明天开始,剑术课加练一个时辰,我要看看你有多容易!

    姜安安气鼓鼓但很有条理地道:“说好过年让我休息呢?除夕那晚星月为证,当着叶伯伯的面,青雨姐姐、祝哥哥、向哥哥都在场,你堂堂太虚阁员,不会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骗吧?”

    “今天都正月二十七了!”姜真人像所有恨铁不成钢的家长那样焦躁:“还想放养你几天?!

    姜安安理直气壮:“俗话说,不出正月都是年——’

    啪!

    一根戒尺摆在了书桌上,姜望面无表情,只用眼神示意姜安安继续顶嘴。

    “哥,我想清楚了,我还是要听你的。我喜欢写文章!区区每天四百字,岂能难倒我姜安安?”姜安安迅速改变了态度,见哥哥还要说什么,赶紧竖指嘘了一声:“千万别打扰,我的灵感快来了!”

    姜望也就只好戛然而止。

    他不懂文学,但敬畏文学,知道灵感二字,尤其难得,来时飘渺如惊鸿,去后是挠破脑袋也难求。

    唉,妹妹长大了,不好教啊。

    前阵子写信问大楚玉韵长公主,这妹妹越来越不听话,该怎么教。伯母说孩子到这个年纪都这样,有个叛逆期…....

    姜真人洞世之真,但并不能确定这句是真理——因为他自己好像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时期。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好像已经考进外门道院,认识大哥和小五了。

    老虎是后来才认识的,方鹏举没有经过考试,直接特权入学,所以大家一开始都都这样吗?

    看他不太顺眼……...

    面前的茶盏,水纹摇曳,也如思绪,晃晃悠悠。

    忽有一点碧色洇出来,诡异地游成了三个字,清晰可见,字曰——断魂峡。

    姜阁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盏好茶,这就不能喝了。虽则对方并不会害自己,但咒力爬过,谁爱喝谁喝去吧……..

    这便要起身。

    但想了想,先把茶盏里的水倒掉了,才道:“我出去一趟,你好生写文章,回来我要检查的。

    姜安安拖长了腔调:“知——道——啦!

    姜望轻哼一声,身形旋便消失。

    “写写写,写写写,我写写写,我一天到晚写写写……”姜安安一笔一划使劲地写,嘴里念念有词:“姜望你真的好残忍啊,你这么对你的亲妹妹…….”

    约莫过了半刻钟之后,她才确定兄长是真个离开了。小嘴一嘬,发出清脆的鸟啼声。

    很快一个身影就翻窗而上,褚幺贼头贼脑地跳进来:“目标走了?”

    姜安安起身离座,敲了敲桌上的纸:“写作业吧,照着我的开篇写,注意字体,不要偏离文意哈,目标很狡猾!”

    “好嘞!”褚幺甩了甩练剑练得有些酸的手,很自然地坐到书桌前,完成了换位。

    “小师姑!

    “小师姑!”他扭头道:“你就写了一句话,我很难偏离文意。”

    姜安安已经翻窗翻到一半,手一挥:“万事开头难!这就是中心思想!写罢!“”

    说完,一跃而下,自去也。

    断魂峡,春寒捉刀于此纵,多少行人望天愁!

    峭壁险绝,偶闻碎风声,呜咽不成章句。

    一块突起的石台上,立着一个长发披肩的清俊男子,腰悬阎罗面具、双眸微闭,似在养神。在某个瞬间,忽然睁开眼眸。

    便有一袭青衫,步虚而来,走到他面前。

    “我有时会想起,当初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场景。当年和我一起站在这里的人,如今已寥寥无几.….”秦广王表情唏嘘:“卞城王!好久不见!

    姜真人眉头一皱:“卞城王是谁?”

    风,坠落下来。

    断魂峡变得很凝重,天光如刃,峡道如刀。冷肃的气氛在蔓延,杀气彼此交错。

    风中的两个人对视——然后都笑了。

    “你真不是个东西啊!

    “鼠辈,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本阁面前。”

    两人同时开口,各说各话,彼此友好地问候了一阵。

    秦广王道:“卞城王——”

    姜望打断:“你不要瞎叫唤,什么卞城王?星月原查无此人。”

    “好。”尹观轻轻一躬身,笑着道:“尊敬的地狱无门阎罗杀手,姜望姜先生!鄙人谨代表你的诸位同事,向你问好。”

    姜望一把将他的声音全部掐灭,连半点音纹都不放过,语带威胁:“阎罗杀手?是指把阎罗都杀掉的杀手吗?”

    “如果你想这么做,尽管动手。”尹观的表情颇为认真:“不过他们虽然打不过你,逃命却是很有技巧的……要不要我帮你把他们都骗过来?”

    又补充道:“噢,楚江王除外。”

    姜望眉头略挑:“哦?你不用除外吗?”

    尹观潇洒地笑了笑,双手摊开:“朋友相残,故人凋落。你若忍心,我何妨就戮?”

    更凄!

    姜望抬起手来——

    时晴空走碧光,万千碧毫虚悬,一时填满断魂峡,根根都带致死之意,使风声姜真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用眼神表示疑问。

    “不好意思。”尹观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本能反应,见笑了。我这就收回。

    说罢手一抹,将天穹抹为空。

    姜望嫌弃地挥了挥手:“你怎么总是挑这种荒僻的地方见面?显得我很像那种出不了几次场的反面角色。

    “姜真人!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尹观不满地道:“上次我去你的酒楼,你叫我不要直接去你的酒楼,给你惹麻烦。这次我把你叫出来,你又说不要来这么荒僻的地方。

    怎么着,左右你就是不想见我咯?”

    姜望挠了挠头:“啊哈哈,有这么明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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