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生偶旅

    【太虚公学】不必由姜望提出来。

    倘若无人提及,姜望可以是那个开口的人。

    但秦至臻既然也想到了这个方向,并且思虑周全,那么交给他是最合适不过。

    谁先想到不重要,谁能更好地推进这件事情,才重要。

    由秦至臻来推动,秦国就不成为阻碍。

    秦国带头支持太虚公学,其它霸国也就没有继续禁锢的理由,因为霸权的口子已经被撕开。

    剧匮很能够明白姜望大加赞赏的理由,若不是他年纪大了讲些脸面,平时又严肃惯了,他能比姜望拍得更露骨。为心中理想,何辞颜色?

    “秦阁员真乃……”他略顿了顿:“持重之才!”

    轰轰轰!

    太虚勾玉里响起震天的轰鸣,似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正在发生,斗昭的声音在轰鸣里响起,十分清晰平稳:“便如此吧。”

    刀鸣一声,斩断了连接。

    你说他忙碌吧,他回应了太虚勾玉的连接。你说他有暇吧,他说了一句就断开。

    也不知他在哪里,在砍谁。

    “秦阁员的构想是极好的。”重玄遵像是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慵懒,通过太虚勾玉,轻轻地漂浮:“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说让虚灵做教习,虚灵们……愿意么?”

    所谓虚灵,并非傀儡造物,牵线木偶。而是活生生的太虚门人,被填进了太虚幻境里。

    囿于太虚铁则,他们不能做任何伤害这个世界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真就不怀恨,只是怀恨而无害,才被允许恨意存在。

    他们在太虚幻境里积极工作,更不意味着他们愿意为这个世界奉献什么。

    维护太虚幻境,是在维护他们所生活的环境。太虚公学则是份外的事情。

    秦至臻字斟字酌:“遵从自愿。虚灵也有他们的社会秩序,就像咱们现世生活一样,愿意做屠户的做屠户,愿意做先生的做先生,这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社会角色的选择。此外太虚公学也会招募太虚行者参与教学,就以太虚环钱结算课酬。可以列为长期的太虚卷轴任务。”

    “你想得很周到,我没问题了。”重玄遵的声音却非从太虚勾玉里传出来,而是响在殿门处。

    众人回头看去。

    但见他随意地披了一件单衣,长发顺直地垂肩。眸如寒星,悬明穹野,却又似晨露未散,带了几分惘然。

    像是被太虚勾玉唤醒,随口聊了两句,顺便就走过来。

    剧匮所设的种种考核,在他面前只是一堆清晰可见的答案,想做错都难。

    “什么没问题?”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回过头来,看着突然到访、突然出声的重玄遵,愣了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好哇!你们偷偷传音是不是?”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虽是公鸭之嗓,声音也十分之悲愤:“你们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就说姓姜的有可能留一手!

    这些个太虚阁员沆瀣一气,私下补小课,真是岂有此理!

    一想到人都没出现的斗昭,很可能也在某个地方悄摸摸地听课,他心里就十分的难受。

    狗贼!

    说什么“吾道何须他求!”

    合着是障眼法啊。

    说好的公平呢?

    你们搞特权!还不带上我!

    “临时开个小会。太虚阁内部会议。”剧匮严肃地解释了一句,又看向重玄遵:“重玄阁员怎么突然来了?”

    重玄遵淡淡一笑:“心情好,顺便来看看。”

    嘴上这么说,但他并不动。只是微微侧身,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只军靴,就在此时踏入殿中。

    似有萧瑟西风,卷来残旗,撞破殿门。

    就连静如雕塑的天人法相,也有些惊讶地看来一眼。

    身量极高的王夷吾,一身戎装,笔挺地走了进来,身上血气未散,像是刚从哪处战场撤下。

    他一眼就看到了重玄遵,浓烈的杀气瞬间消解了,冷峻的脸上很见高兴:“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来。会不会已经来了。”

    重玄遵略抬嘴角,也不说什么话,潇洒漫步,径在最末的一个蒲团上坐下了。

    王夷吾这段时间去了妖界战场,领了三千天覆军,一人三马,奔行在文明盆地漫长的边界线,不断厮杀淬锋。九日七战,连续撕破五条防线,之后才被妖族劲旅咬住。

    此后又同当前妖界天榜新王第一的猞师舆及其所领蜈岭军,在十万大山来回穿插,缠杀七月有余。

    蜈岭军乃蜈岭血战之后立起的旗号,统帅是天妖蜈椿寿。

    相较于绝大部分血亲相继、族属传承的妖族强军,蜈岭军作为当年元熹大帝亲建的精锐军队,并不注重族属,只注重才能,不拘一格地提拔能战敢战之士。元熹虽死,军风犹存。所以猞师舆能够成为蜈岭军的头号大将,被当做蜈椿寿的继任者来培养。

    猞师舆用兵之能,在妖界年轻一辈里,无出其右者。不仅有能力指挥军团大战,小部冲锋、阵前斗将,也都是上上之选。独领一支骑军,磋试人族军刀,亦不在话下。

    而骑军奔袭,正是王夷吾所长。小规模的战术穿插,更是天下无双。

    在这场精彩的骑军缠杀里,王夷吾和猞师舆都贡献了自己的耀眼才华,双方以生死为局,奔行缠斗于两族前线之锋,沿途不知影响了多少战场。

    换作太平时节,名将之号已经打出来了。

    只是恰逢姜望诸相证我,剑横万界绝巅,叫诸天失色,才使得他们没有那么亮眼。

    以至于未被传唱。

    但重玄遵自然是知道得深刻的。

    这场大战的分量清晰可见,今日回归现世的王夷吾,神完意足,已在洞真门外。

    他今日来到朝闻道天宫,自也是为“了却旧时意”——当初姜望正是赢了与他的对决,才名动临淄,为世人所知。就此一骑绝尘,终至如今绝巅高处。

    收到王夷吾“即返”的来信,他就知道王夷吾会来朝闻道天宫,故而先行一步,来此相候。

    “阿遵,说起来,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月谜——”王夷吾视殿中之人如无物,就连他此行专门求道的姜望也先不看,伸手掏摸着他从妖界带回来的礼物,随口说着话。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就赶紧坐下。”

    银甲白袍的计昭南,带着无双锐意,杀入此间。

    妖界一直是他的主战场,常年戍卫,不肯轻移。去虞渊去迷界都只是偶尔,一般是回现世休整的时候,顺便去一趟。

    王夷吾和猞师舆的骑军缠杀到了后面,他担心小师弟的安全,也提枪奔行在十万大山,和不少真妖交手。

    故而这次是一起回来。

    王夷吾闭拢了嘴。

    镇国大元帅府以军法治府,师兄的话总归要听一听。

    步如尺划,行有定规,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走到了编为“叁伍”的蒲团前,极板正地坐下了。

    但坐下来之后,便翻掌一抛,把一块天生鹤形的血玉,丢到重玄遵手里:“小物件,拿着玩儿。”

    重玄遵轻轻转了转这块玉,笑而不语。

    那缕弥而不散的睡意,终是散去了。

    黄舍利恋恋不舍地从重玄遵脸上收回目光,转回头去,见天人法相大概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便小声地对玉真道:“你知道什么叫海棠春睡吗?”

    玉真看着前方的姜望:“我知道。”

    嗯?

    黄舍利莫名的觉得有点不对。

    咱们是在讨论同一个人——重玄风华的美色吗?

    好妹妹,你倒是回头看一眼他,再与我说?

    风姿无双的计昭南,披甲负枪,路过重玄遵旁边,径往前走。

    他本来目标明确,看到了第一排第六个位置,那正好是右起的第一,暂时还没有人坐。

    但看了一眼左起第一席那个同样披甲但把脸也遮得严实的家伙,实在觉得有点丢脸——一左一右都着甲,显得很对称,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是一伙儿的呢。

    遂退了一排,坐在“拾贰”。

    抬眼看着前方的姜望,不免略起波澜。

    说起来当初在观河台上,看着剑仙人击败阎罗天子,他曾在心中有所期待——

    想着姜望内府已胜王夷吾,若神临境时,再能胜他计昭南,拿一个“军神弟子克星”的名号,当十分有趣。

    那时候他哪怕是拔高期待,也不曾想过姜望能与大师兄陈泽青争锋。觉得姜望虽然精彩,也就到自己为止,更别说能比得上韶华枪的原主。

    而如今……

    姜望要再寻对手,只能直接对上师尊了。

    时光荏苒,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也有人永远留在过去。

    这时忽有清脆的响,那是玉和玉碰撞,发出的醒声。并无韵律,却如乐章。

    天宫大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个身穿祭袍的年轻人——并非苍瞑。

    他有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并不遮掩,头上戴了一圈鎏金嵌玉的祭环,长发自然地垂落。

    身上的祭袍纹饰也十分简单,不似苍图神袍那般华丽繁复。

    在袍角简简单单地绣了两笔,如云漂泊,衬水在边。

    这是……原天神神庙的祭袍。

    他腰间佩戴的两块玉,都是代表神庙的玉。一色青,一色白。行走之间,自然撞响。

    此刻到访朝闻道天宫的这个人,姜望是认识的。

    他们在和风静雨的和国,曾有一见。

    那是姜望修为还很低的时候。

    当年他们曾有短暂的对峙,彼此气势相当,最终没有打起来,一笑了之。

    今天他们还能相见,且是在朝闻道天宫见面,实在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

    因为这些年来,能够跟上姜望脚步的人,并不多。能够不被姜望甩得太远的,就已经很了不起,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名字。其中并不包括这个名叫“原野”的人。

    “和国从来关锁。”便在这个时候,剧匮起身折转,眉心的白色闪电之纹轻轻跳动:“阁下所为何来?”

    他严肃得令人害怕,法的威严自然彰显。

    法规天地,无拘人鬼,神祇亦受律!

    他眉心的闪电形,是法的具现,惩治神鬼尤其深刻。

    曾经邪神猖獗的时候,斩神灭鬼的主力,除了道门,就是法家。

    包括现在的官道中人,哪怕修为都废掉了,只要有官身在,以官行法,也神鬼皆避。

    在当今这个时代,只有两尊现世神祇立在台前,建立地上神国。

    一为苍图神,一为原天神。

    相较于苍图神笼罩草原、眺望现世的无上神光,原天神低调得仿佛一个毛神,很多人都不知祂。

    就像和国多少年来也只是静守在天马原侧,从来与世无争,叫世人常常忽视这个国家的存在。

    但今天,和国的“神命之子”原野,却来到朝闻道天宫。

    所为何来?

    朝闻道天宫是太虚阁今年最重要的事,甚至在整个太虚阁的历史中,都必然影响深远。

    剧匮法眼如炬,看得出来这个原野的异常,不得不有此问。

    和国好好看守天马原也就罢了,若动些不该动的心思,说不得三刑宫要再次阐明法制。好叫世人知晓,神话时代为何如烟!

    原野却不看剧匮,他的目光越过这位法家真人,只看着盘坐彼处、面无波澜的天人法相。

    金银双瞳,日月天印,真如神也。

    “今来朝闻道天宫,自是为求道而来,与诸君相同。”原野立在门口的位置,不紧不慢,自有一种高上的从容:“姜真君若不欢迎,原某可以转身就走。”

    天人法相静静地看了他一阵。

    譬如风过柳梢,人生有时候匆促分野。那时候在和国的三分香气楼里遇到又分开的两个人,大概都没有想到以后的人生如此不同。

    实在地说,以原野的修为、天资,再次相见并不容易。

    故见有所成,跨过千山再相逢,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哪怕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但人生偶旅,也是缘分。

    可是他却枯萎了。

    神命之子,原来可怜。

    “大道千万,神道在其中。”天人法相只是淡然地说道:“道友请入座。”

    剧匮一直注视着原野。

    可以说今天出现在朝闻道天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名头响亮的人物,彼此也都有大概的认识。就算没有见过,也听过彼此的名声。

    唯独这个原野,实在叫人陌生。

    但他平静地走在殿中,一如他走在原天神的神庙里,丝毫不觉得自己是怎样的无名之辈。

    他一直往前走,路过重玄遵,路过计昭南,走到计昭南看中但没有坐下来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坐下来,寂然无声,隐光敛色。

    就像和国在天马原侧。

    就像原天神明明是现世神祇,拥有白骨尊神渴求而不得的尊位,却如此沉寂。

    祂不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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