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尾上三叉

    潜意识海是深海,白日梦乡如远乡。

    一方镜映,一方悬照。

    通过潜意识海和白日梦乡的触碰,姜望和斗昭虽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但不会交流真正的思考。他甚至不去问斗昭的真身在哪里。

    他强行斩断了自己对于【无名者】的思考。

    经历了超脱瓮中的这一次大逃脱,见证了【无名者】摆弄阴阳的手段。哪怕是在自己的潜意识海中,他也无法确信自己的思考是安全的。

    他不能提供一丁点帮助给【无名者】。

    哪怕他的思考在理论上没可能帮到【无名者】什么。

    和斗昭的聊天,只是一种“确立”。

    “确立”彼此的存在,不要被这阴阳界里的流光所混淆。不要成为两界相隔的尘埃。

    无非是这两个问题——“你还活着吗?”“我还活着吗?”

    也是在“确立”时间。

    阴阳界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它是白日梦和潜意识海之间的空隙,是阴阳能量混同的复杂地带。由【无名者】的伟力所捏合,非是执掌阴阳传承的存在,无法抵达。

    这流动的阴阳界中,时空都混淆。当然也不存在相对于现世意义的时间。

    但有相对于自身灵魂本质的刻痕——

    姜望要确定自己的意念,在怎样流逝。从而对【无名者】的阴阳造诣,乃至于【无名者】本身,有一定的认知。

    他相信从超脱瓮中逃脱后的【无名者】,席卷着他和斗昭的阴阳力量,去到斗昭原本所在的地方,根本不需要什么时间。因为【无名者】本身具备超脱一切的层次,也因为凰唯真、地藏祂们,不可能给【无名者】太多时间。

    但对于超脱者来说,一息一瞬都可以延展,一念可以是千万年。

    时间对于跟【无名者】同层次的超脱者来说,只是一个固定的刻度。对于超脱之下的他们,则并不公正。

    自被【无名者】卷走的那一刻,他和斗昭的生死就都不自主了。

    或许在阴阳界中尚能够存活、交流,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甚至阴阳界都不见得存在。

    “此刻你我之间的交流,说不定只是溃灭前残念的一次触碰。”斗昭的声音回响在白日梦中,发出一种痴妄的笑声:“这趟不知目的的长旅一旦抵达,真实的死亡就会发生。”

    姜望接道:“而我和你,在这种力量之前,也绝对没有抗争的可能。”

    他不曾真的怪责斗昭,因为斗昭不可能摆脱【无名者】的设计。斗昭看不看钟离炎的信,来不来叩门,都不会改变这结果。这无关于勇气或智慧,根本是层次的碾压。

    若真正把伟力舒展。

    非超脱者在超脱者面前,甚至不如一粒尘埃!

    也就是在现世之中,他们还有“看到”超脱者的可能,甚至有“触及”超脱者的机会。

    但这是现世的恢弘,不是他们的强大。

    互相挖苦,揶揄,乃至于一起骂钟离炎,也算是苦中作乐!

    姜望口中说完没有对抗的可能,自己便笑了。

    斗昭也笑。

    当然还是要战斗的。

    哪怕是面对一尊完全超出想象的超脱者。

    如果有机会,那就在机会里战斗。

    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在等待战斗的过程里死去。

    姜望如是,斗昭亦如是。

    ……

    【无名者】有可能延展了时间,予两尊阴阳家的当代传人以意志的消磨。

    也有可能祂一刻都没有耽搁,是两只超脱之下的可怜虫,自己在折磨自己。

    但痛苦的旅程并没有杀掉他们任何一个人。

    姜望和斗昭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熬着,有时候收不到回应以为对方已经死了,有时候等待很久,忽然听到惊喜的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们彼此都有一种相信——都相信对方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崩溃。

    姜望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像是一种炼丹的过程,以阴阳界为炉,以白日梦为火,以潜意识海为柴,当然他和斗昭,是这颗丹药的原材。

    但他绝不肯被炼化。

    他是灯罩外的蛾,石头缝里的草,在所有不屈服的意志里,他是最顽固的铁。

    实在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某个时刻,意识里混淆的部分顿被分割!

    “感知”竟然存在了。

    姜望和斗昭从混淆一切的阴阳界,来到了另一个因果混淆的时空。

    但相较于前者,这地方实在是熟悉,简直是明朗。

    竟有天和地,也竟能感受自己的躯体。

    明明离开还没有多久,但竟恍如隔世——

    又至陨仙林!

    目见一切皆意在,声闻万物尽在前。

    姜望在第一时间重拾知见,再察陨仙林。

    他首先感受到了怀里的金元宝,其次是天边辉耀的云顶仙宫,以及与云顶仙宫牵连的如意仙宫、驭兽仙宫,而后是陨仙林穹顶的浩瀚星图。

    最后才是那只雪白色的祸斗——【无名者】的形显。

    就像【无名者】成为祂的代称,将祂从完全隐匿的状态扯出。

    在人们的视野中以任何一种形象来代表,也是进一步地确立了【无名者】的存在。

    祂有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无名者】。

    有了一个不是本貌的形显——白色祸斗王兽。

    这些都能够指向祂,也由此将祂进一步确定。

    但此刻的【无名者】,显然已经不在乎那么多,跨东海、归南境,横过阴阳之隔,只是探爪一拍——

    姜望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张纸!

    或者说是一张有细节的画。

    他有无穷杀法,心中做了无数次战斗的预演,在看到【无名者】形显的瞬间就弹剑而出!

    可此身一瞬间就飘荡起来。

    身、意、灵、法……万事皆轻,万念无系处。

    在那种伟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如此渺小。

    哪怕已经抵达了现世极限,拥有超凡巅峰的战力,依然如秋叶漂泊。受不住一缕风,甚至载不住一口气。

    他这时候才来得及诞生在阴阳界中不敢继续的思考——

    既懂白日梦,又掌潜意识海。

    这个【无名者】,是否就是阴阳家的人?

    郑韶?赵繁露?

    抑或……阴阳真圣邹晦明?!

    当然这等思考也只是他一瞬间爆发的千万个念头中的一个。

    他尝试通过仙念、通过神通,通过任何一种力量,冲破此时状态,可都一无所得。

    一只瓶里的虫子想要改变整个世界——就是这样狂妄不自量的想象。

    他的视野已经如此偏狭,只有一张画的角度,只能看到绘为眼睛的两个点,以及这两个点延伸开的线。

    便是在这条线上,忽然爆发出刺眼夺目的金光!

    金光一霎变成了一个金点。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贴在了自己旁边,成为画里的一抹剪影——心里知道,这是被【无名者】从远处抓来的斗昭。

    真个是难兄难弟。

    随着三途桥一起被抓来的,是他和斗昭的灵魂。

    他的真身本就在陨仙林,也不知斗昭的真身在何处呢?

    这么想或许很不应该——但是看到斗昭比自己更没有反抗之力,竟然得到了一点宽慰。

    旋即他便为这念头感到无趣。

    难道力量被碾压之后,思维也会逐渐扁平而消散吗?

    就在这无趣感受诞生的瞬间,那个金点忽而又跳脱出去,仿佛被某种力量,从这画卷里抠出,又重新化为无边灿烂的金光。

    斗昭竟然脱身?!

    姜望不由得思考自己为何如此孱弱,究竟错过了哪些细节,怎么做不到斗昭做到的事情。

    他怀疑是自己不够强大,应对得不够好。

    就在下一刻,他眼中出现了一线燃烧中的赤。赤色自那金色的深层里跳出,而竟照耀了视线。

    他耳中也便听到了一个贵不可言、至高无上的声音:“【无名者】!朕久候矣!”

    什么样的埋伏,才能让一尊超脱者事先不警觉?

    唯有另一尊超脱者!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唯有大楚帝国当代天子——熊稷!

    天下霸国,南为雄楚。

    大楚天子举国势而来,真正拥有超脱层次的力量!

    这位因河谷一败,险被抹去半生功业的霸国皇帝。这位登基以来,大兴文治,握权中央的强势天子。这位痛定思痛之后,要在当代解决开国积弊,自言“吾当不奉太庙”的楚国君主……

    他就注视着陨仙林,藏在斗昭的金辉中,随着斗昭一起被卷来。

    霸国天子,竟行刺客之事。

    这是真正的身系一国而剑担万钧。

    方寸之内,誓诛超脱【无名者】!

    帝剑出画的瞬间,也顺便地带出了斗昭。那一领赤色的龙袍,如旗帜般展开,仿佛将整个陨仙林覆盖。

    是天穹滚滚的火烧云,是笼罩楚国近四千年的赤凰的意志。

    事实上整个南域都慑于它的尊贵,整个现世都要正视它的威严。

    一剑横出,是日照金山。天边赤潮,席卷多山的南境。

    在这一剑横出之后,超脱之下的存在,才拥有了反应的时间和空间,才来得及做出反应。

    大楚太子熊咨度,在陨仙林等候的时刻,早已经收拢军势。将陨仙林外的驻军,和正在重筑天公城的驻军,尽数纳于掌中。而以此军势,披甲戴胄,煞气滚滚,半跪于地:“末将恭迎天子!”

    大楚国师虽不识繁礼,毕竟懂得听话,只照着熊咨度的嘱托,合掌低头:“天佑大楚!梵昌南邦!”

    那笼罩在赤炎余晖下的连绵远山,一时竟如佛刹并举。

    太子殿下所尊奉的军势,国师大人所加持的国势,尽为托举。

    大楚天子戴平天之冠,披赤龙之袍,便登此阶,执帝剑出手:“命尔——跪低!”

    此时三座仙宫定照,无尽星辰网罗。

    【无名者】已与陨仙林紧密相连,难舍难分。更是在熊稷的敕命之下,被牢牢钉死在一起。

    藏于陨仙林,定于陨仙林,也当葬于陨仙林。

    楚天子倾国势的一剑,是对陨仙林而来。

    而整个陨仙林,今日都必须臣服于大楚帝国的威权!

    章华台至,楚军至,国师至,太子至,天子至——

    大楚帝国的皇帝,在现身的瞬间,就已经镇压了陨仙林,也一剑洞穿了白色祸斗王兽的脖颈!

    【无名者】仰头发出无声的嘶叫,整座陨仙林都似虚似实,一霎难分真假,不知是醒是梦。

    斗昭被从挂画的状态里“抠”出来,手持天骁而金身显照,所见得便是这样灿烂的一幕。而在他的眼前,有一张挂画轻轻飘卷。

    那是一个青衫玉冠的身形,在画上蜷身如婴,整个人缩成一团,将一只金元宝紧紧抱在怀中。

    活脱脱一幅守财奴的画像,似是惜财宝不惜性命。

    他抬刀便欲将其解出,却见那画一瞬裂隙千百条,青衫一闪已入仙宫。

    【无名者】一朝受创,祂随手留下的镇封,也再无法封住姜望。

    沿着楚天子破开的口子,姜望顷刻逃封。其身剑光万丈,带出尾虹,好似猛虎出闸,蛟龙腾海。

    轰隆隆隆!

    姜望驾驭云顶仙宫,又一剑向白色祸斗王兽斩去!

    才出樊笼便杀虎!

    不是斗昭已经登临绝巅,还和姜望在速度上有根本性的差距,而是姜望在出画的瞬间找到了关键,循着云顶仙宫和陨仙林的联系,呼应楚天子的威权,通过陨仙林来向【无名者】靠近。

    此时远路是近路,直线却隔千山。

    时空能越,非超脱者和超脱者之间的差距无法跨越!

    所以斗昭杀向【无名者】,山长又水远。

    姜望依靠仙宫杀向【无名者】,却一念发而一剑至。

    本质上是狐假虎威,更是乘舟而万里。

    雪白色的祸斗王兽在空中挣扎翻滚,这是属于【无名者】的痛苦,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体现。

    祂被逐出了代名,追出了代形,此刻又被斩出了真实的痛楚——凡人都能看到祂的痛楚!

    彼方章华台星河如龙穿梭,全力运转下的霸国重器,复刻着祂的一切,也分析着祂的所有。

    【无名者】三途桥逃瓮是神来之笔,杀回陨仙林,一式回马枪,是绝杀的手段。可是楚天子熊稷藏在这里的剑,更是天外飞仙!

    白色之犬不自觉地扭动,以超脱层次的力量对抗着大楚帝国的国势。

    祂那混淆着的声音里,是混淆的冷漠:“熊稷,你以为这就足够了吗?你——”

    祂猛然回身,第一次真正有惊怒的吼:“姜望!”

    却是姜望一剑而来,云顶、如意、驭兽,三座仙宫一齐轰鸣,流光过也,飞起了尾上三叉!

    凰唯真未归,小财神毫无保留地支持,三座仙宫本就连接在一起,在纵剑而来的瞬间,姜望忽然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受,那种感受使得他下意识地催动了仙宫,结果三宫同鸣,几乎和陨仙林混同在一起,回应了当初埋葬在这里的仙人历史!

    昔年仙帝于此沉舟,如今他脚踏见闻仙舟而来。

    仙陨的力量,竟将【无名者】断尾。

    在这一刻【无名者】的犬眸中,姜望看到一种无底深渊般的贪婪,以及不可再容忍的愤怒,不能再拖延的迫切!

    而这一切都变得十分遥远。

    因为姜望在这一剑斩过之后,便又纵身穿梭,比剑光飞得更远,逃进了仙宫和陨仙林的联系中。

    为何有贪婪?我身上还有什么可供图谋?

    姜望心中有疑问,但疑问从不会迟滞他的身法。

    白色祸斗王兽在空中回身,眼皮一搭即纳宇宙,视线如旭光万出,直欲钉死这只臭虫,却被熊稷猛地带剑拽回!万千绷直的光线,顿如丝带飘摇!

    “见君不拜,还敢回头!?”

    这位大楚皇帝,一手拄剑拽回犬身,一手鼓开了天子袍袖,握而为拳,轰在了白色祸斗王兽的脑门!

    轰隆隆!

    他的拳头实际轰砸在了陨仙林的每一块土地,也由此将每一分力量,都轰在【无名者】身上。

    楚天子横直而前,所过之处无不臣服。

    风声也哀,云翳也远,草木俯低,山岳折腰。

    天子倾国,无可当者。

    古往今来,皆有一拜。四方六合,尽为臣属!

    为过去、现在,所有牺牲在陨仙林开拓事业里的人们。为现在、将来,已经发生过的悲剧不再发生。

    熊稷抬剑,提拳,往前。

    大楚帝剑扎在了阿鼻鬼窟之侧,骤遭偷袭还没缓过来的【无名者】,直接被一拳轰得嵌在了鬼窟岩壁!

    往日悲嚎不休的阿鼻鬼窟,此刻死一般寂静。

    只有楚天子熊稷的声音,鼓荡着天子之怒,天子之恨:“什么无名之超脱?亘古不得闻?!朕赐你名!”

    “你简直是一条——”

    “被摁在砧板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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