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未来是你的?”
走在前面的诸葛祚,忽然幽幽地说。靴底漾开水洼,碎去的人影稚嫩而少年,但混在雷霆里的声音,却疲惫且苍老,属于诸葛义先。
钟离炎跟着他在雨中走,身后是吞没雷霆无数的东海,前面是狂风中摇曳的观澜客栈。
“你不用说。”钟离炎捶了捶胸膛,嘭嘭作响,表示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才知诸葛祚被诸葛义先降身,而他们正要去决战陨仙林中【无名者】。
天将降大任于钟离炎,南岳当魁,在此一会!
“所以我没有跟你讲。”诸葛义先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因为你会真的信。”
“什么意思?”钟离炎有些不快。
要是前面的人还是诸葛祚,他的连环脑壳蹦就已经丢上去了。
但现在是诸葛义先……够让他记很久。
“阿炎——”诸葛义先道:“你知道怎么才能让它实现吗?”
小小的诸葛祚的身体在雨中回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动着慈悲和期许。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某家昔者修术,略强于斗昭,后来修武,稍逊于姜望。这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是我钟离炎在领风骚。”钟离炎‘嗐’了一声:“您就瞧好吧!”
之所以稍逊于姜望,纯粹是因为姜望已经证道绝巅了。要不是有着境界上的巨大差距,他钟离大爷不会卖这个面子。
“你总是这么自信吗?”那苍老的声音也浸满了慈悲。
那种关切、怜爱、理解,多得几乎要溢出。
他真的相信钟离炎的未来!
“你不对劲。”钟离炎提起南岳剑就往前劈,从他的头皮砍到脖颈,分开了这颗脑袋!“诸葛祚不敢这么跟我说话,诸葛义先不会这么跟我废话。”
他做出判断很快,动起手来更快,好像根本没有下定决心的过程——当他觉得不对劲,剑就已经斩下了。
“也不怕砍错?”脑袋被斩开两半的诸葛祚,眼睛也像两座分开的岛,仍然宽容地看着他,慈悲之中还带着鼓励。
“这不是没错吗?!”钟离炎气血绕身,猛催剑势!
暴烈剑气似狂澜之骤起,一霎咆哮如龙。
但诸葛祚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便像捏住一条蚯蚓,将这些剑气全部捏在指尖,任其疯狂扭曲,且还反吞钟离炎气血!
“我将临世,建立无上净土,永恒佛国。”少年的身体里,悲悯之声如洪钟回响:“有缘相见,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成为真正的现世第一天骄——”
钟离炎一瞬间就被吞吸得格外干瘪,仿佛一个皮包骨头的难民,偏偏声音不肯降低半分:“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还用得着你吗?!”
少年那双慈悲的眼眸里,只有淡淡的叹息:“可惜。”
就在这种宽容的注视中,钟离炎连人带剑变成了碎灭的泡影。本就是观澜天字叁里的造物,又重复了一次消失的结局。
诸葛义先把握了观澜天字叁里每一个人的细节,凰唯真可以根据这些细节捏出具体的人……而地藏拥有影响天意的能力,在特定条件下,可以替换这人的命运。
简单来说,观澜天字叁里每一个非降身者,都有机会成为现实世界里真正的那个人!
本着有情众生的悲悯心情,地藏不舍得让他们就那样简单地破灭了,只作为那一局里草率的耗材而存在。
诸葛义先以祂的因果来建立这一局,这一局里的所有人,都与祂有缘。
缘分妙不可言。
在同一片静止时空,观澜客栈里没有一个人。
徐三在此独坐了很久,他从楼上走到楼下,检查了每一个房间,尝试着推开每一扇窗,用了许多种秘法,当然都失败了。最后他在天字叁号房间里静等。
建立在超脱瓮基础上的静止时空,最大限度地延展了一百年。
他就这样独坐一百年,终于等到人推门。
推门的人眉眼宁定,直脊如剑,腰悬天下闻名的长相思,长着姜望的样貌,但并不演绎姜望的性情。渊如静海的眼眸,映照着普度众生的悲悯,很直接地问道:“道士枯坐一百年,可有所得?”
徐三盘膝而坐,一百年不动弹的时光,让他有些忘了要怎么眨眼。略缓了一刻,才抬起眼睛:“比想象中短,我还以为要耗尽我五百一十八年的寿限。”
“五百年会有什么不同?”地藏问。
“这一百年时刻如刀割,但走过了再回首,也只是弹指间。我想好好体味一尊神临寿竭的过程。”徐三的脸上没有表情,有几分‘寂空’之意:“或能从中一窥此世之真。”
地藏很是感慨:“无怪乎【无名者】根本藏不下去。当今时代,的确是人族大世。天骄层出不穷,历史一再革新。就连你这样一个声名不显的,也天赋卓显,颇具道心。”
“你的夸奖听起来不太让人喜悦,而且其实我在中域很有名,你使用姜望的形象,用他来作对比,这并不公平——”徐三有气无力地反驳了几句,又叹息一声:“当然,我也算不上什么求道的种子。只是没什么事情可以做的时候,我也能坐得住,仅此而已。”
“你猜到我是谁吗?”地藏悠然问道。
“要不然你直接杀吧?”徐三看着他:“没道理被宰之前我还要陪你玩游戏。”
地藏带着宽容的笑:“这就放弃了吗?你的心态可不太好。”
“你想要什么心态?“徐三嗤之以鼻:“我又不是来接客的。”
地藏颇为认真地探讨:“以我观之,庙堂之上衮衮诸卿,妓馆里红粉佳人,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多少。”
“你说得对。”徐三耷了耷眼皮:“但道爷不想伺候你。”
地藏看了看他,说了两个关键词:“封禅井中月,敏哈尔。”
徐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虽是大罗山真传,也不足以接触中央天牢最深处的隐秘。但敏哈尔的历史他是清楚的,那代表着佛教与苍图神教的一次联手。再回过头来咀嚼“封禅井中月”,就不难猜到面前的人,是某个破封而出的佛宗大能。他尽可以无上限地联想,越想越是心惊。
“既然你看得出来我使用了姜望的身体,你大概也明白这代表什么——”地藏很有耐心,但时间毕竟已经过去了很久,所以道:“你现在可以做出你的选择了。”
徐三忽然笑了起来:“你想说姜望撑得没我久,已经先一步皈依于你,现在就看我是否还要无谓顽抗了?”
地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好像对姜望很有信心。你们一起经历过什么吗?”
“一起经历这个时代,算吗?哈哈哈——”徐三虽然身陷囹圄,越来越明白困境无解,但心态反而越来越放松:“主要你虚张声势得有些好笑。你虽然拥有我无法企及的力量,但你也没有低下头来看我的世界。你的悲悯高高在上,这样是骗不到信徒的,大师!”
地藏毫无恼意,甚至还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也是刚开始做这些事情,不太熟练——”
祂索性在徐三面前坐下来:“你教教我?”
徐三也真个耐心地教祂:“我是对我太虞师兄有信心。能够跟我太虞师兄齐名的人,不是我能比的。你连度化我都要靠诈唬手段,岂能那么轻易度化姜望?”
地藏颇为认真地看着他:“有一点我需要纠正你,如果只是你所理解的那种度化,姜望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抵抗。只是我现在寻求的是这一局里的合作,姜望不符合条件罢了。”
徐三倒是跟祂气氛和谐:“我完全相信你有这样的力量——至少我现在的状态,我所身处的环境,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完全无法理解。哪怕姜望站在我面前,一剑杀了我,我也知道他是怎样杀了我。而您是我不能理解的层次。”
“你知道就好。”地藏很高兴,同时鼓励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不止如此?我是说,不止是你所仰望的姜望、太虞。”
“我确实想过。”徐三看着祂的眼睛:“我跟他们的差距,不止现在这么远。还会越来越远。”
地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这一刻真有几分真实:“隔壁那个过于自信。你又过于不自信。”
徐三抬眼看着紧闭的窗:“我这不是不自信。倘若你也跟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你当知晓,我们最重要的人生功课,是正视差距而后前行。”
“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打破了修行记录的人,在同年龄段里冠绝古今。”地藏笑眯眯地看着他:“但世间有论外,他们在论中。我自诞生起,就拥有现在的力量。”
徐三不笑了:“那我教不了你。”
“我可以教你。”地藏宽容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只是一个创造出来的徐三?当我告诉你这个真相,向你展现我的神通,你可以用各种方法验证。”
徐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你可以变成真正的徐三。”地藏佛眸有静光:“我是说,大罗山里的那一个。你不必是你,你本就是你。”
徐三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叹:“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所以你知道我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地藏此刻异常的真诚,让人相信祂的言语全都能实现:“你知道你可以拥有超乎想象的未来。”
“比如说呢?”徐三问。
地藏的声音似乎变得十分悠远:“李一加景二,等于徐三。”
徐三哈哈一笑。
自他的天灵之处,倏然飞出一道清光,璨然为剑,分两仪,游五行,破九宫,直劈地藏!
他几乎笑出了眼泪:“我是个什么东西啊?我也配?!”
这支剑理所当然地被地藏所折断。
祂平静地注视着徐三的身形慢慢消散,并无几分恙怒。
祂当然可以阻止徐三出手,可以把徐三定死在这里任意摆布,但是没有任何意义。祂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意,并不能从折磨哪个人的行为里获得快乐。
祂要的是徐三的缘,但徐三出剑没有犹豫,所以没得商量。
这观澜天字叁里的未降身者,尹观祂早有接触,剩下的就数钟离炎和徐三最有价值。可惜都不能收皈……或许就如徐三所言,祂没有低下头去看他们的世界。
低头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之后祂大概会这么做。但今天还不行,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众生皆苦,红尘是劫,奈何你们看不透。”祂轻叹。
能成极好,不成也无妨,祂是个不强求的人。
缘分终会来到,祂之所念,终将注定。
……
……
徐三并不知道在另外一个静止的时空里,自己做了怎样的选择。
当然更不知道,他差一点就被替代。
他只知道今天是中央帝国的大日子——
一真道首伏诛后的第一次大朝!
当今天子第一次展现个人武力,单对单地拿下了一真遗蜕,用文相闾丘文月之谋,取得了内革的辉煌胜利,剜除了道门内部最大的毒瘤。
但一剂如此猛烈的大药之后,这个国家是就此扫尽沉疴、大步前行,还是病躯难承、痛而复衰呢?
在今天就会有一个答案。
他心不在焉地在路上走,身为天京缉刑司南城司首,在缉凶的行动里被擒,最后还被人送回大罗山……
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部下被擒被杀,自己却在某种条件交换的暗涌里被释放,这种真相更让人痛苦。
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找,之所以会导致如此局面,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徐三的无能。
但到了三清玄都上帝宫,他的奄奄一息、颓废痛楚,一霎就抹去了。在这座宏大奇伟的宫殿里,人们从不表露真实的心情。
每一个单独放出去都足以牧守一方的天都大员,在这里如蚂蚁一般汇集。
他也是凑数的蚂蚁之一。
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眸有喜悦——今日正是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欢喜的理由。要么是真的欢喜,要么是必须要让别人觉得自己真欢喜。
很奇怪,现在还没见着顶头上司,天京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
按理说这等规模的朝会,这位大人向来会早到。
不过站在天下缉刑总长这样的位置,来不来朝会也不重要了,该分好的,朝会之前就已经分好。除非有什么需要他下场去争。
徐三慢慢地汇入人流,像一条流淌了三千九百三十年的长河,亘古不变地驶进中央大殿。
这条长河如此恢弘,他如此渺小。是浪花也是时光。
最后在礼官的宣声里,所有人都站定。
那嗡嗡的蚊蝇般的窃窃私语,故作张扬、各显放肆的招呼与言谈,一霎都静了。
像秋风吹过的稻田,徐三随人群一起低头,又在人群里抬眼——
他看到当今景帝略有些削瘦的身形,慢慢地踱步到那过分宏大的中央帝座前,抬起龙袍一角,平静地坐了下来。
宏大吗?
徐三这时才觉得,那雄阔如山峦的帝座,其实并不能将这位君王容纳。
礼官的声音如歌而悠远,在殿中滚滚荡开:“贵极天胄,弘圣高穹,朕矜四象,乃得良言……”
大朝开始了。
这里的任何一点涟漪,都足以动摇整个中央帝国的命运,更是自此而蔓延至整个现世,乃至诸天万界、愈来愈壮阔的狂澜!!
徐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从来没有感受自己如此渺小。
在某个时刻他一抬眼,看到一袭纯粹洁白的道服,像天边的皎云,飘到了殿中。
其人仗剑,踏入殿门。
所有人都不得不注视他,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被他身上的锋芒剖开。
他走在大景官员的河流里,也剖开了一条视线的河!
结卷大剧情里的另外一枝。
也是本卷最后一个剧情节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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