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在不姜山簌簌落下。
一层盖一层的闷声中掩盖不住门外一道明显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凤明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他颇有些不服气地反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是他师父不假,但我是他爹。”
程寰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凤明:“……”
程寰无比熟练地勾起一个十分欠揍的笑容:“更何况,前辈和他分散多年,当真了解他吗?”
凤明眼角一抽,强作镇定地回道:“我不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一个妖族,否则的话,他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半分修为。”
“这样啊。”程寰把手里的茶杯玩得风生水起,她似乎生来有这样的本事,不管什么东西到了她手中都能变出一朵花来。
程寰笑眯眯地把被子放在桌上:“那你知道他在道宗过得怎么样吗?知不知道他第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哦,对了,撇开这些不谈,你知道他昨天吃了什么吗?”
凤明的脸色在程寰的话里逐渐变得铁青。
眉心的妖印暴躁地跳动着。
程寰不疾不徐地抬起下巴,对着他耀武扬威地一点,笑嘻嘻地道:“他昨天吃的烤兔。”
凤明额头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你什么意思!”
程寰的手敲着茶杯边沿,倒是丝毫没有惹怒凤明的紧张之意:“我理解你陡然间见到自己儿子的心情,不过希望你做任何决定之前,先问问唐衍自己的意见。”
凤明跟被人迎面揍了一拳一般,瞬间偃旗息鼓。
在程寰开口之前,凤明确实想过将唐衍留在妖族。
在他看来这根本是一件不需要多提的事情,毕竟在场的诸位没一个能打过他。
程寰却仿佛看透了他在打什么主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凤明深吸了数口气,再缓缓吐了出来。
半晌,他不死心地开口道:“如今妖族天劫应在他身上,他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
程寰松开茶杯,捏着自己的下巴,缓声道:“所以我们现在在商量对策。”
凤明斜着眼睛瞪她:“我还以为你在拆散我们父子。”
“怎么会。”程寰笑得一脸真挚:“前辈恐怕是误会了什么,你和唐衍分散了这么多年,今天是我把他送来,你们父子才得以团聚。”
凤明咬紧后牙,不情不愿地憋出一句话来:“当年是我没能保护他们。”
程寰摇了摇头:“前辈,在等你解释的人不是我。”
凤明有些心虚地又朝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刚站起身,屋外的脚步声就匆匆忙忙地远去了。
程寰听到动静,坐直了身子。
“他……”凤明欲言又止。
“一个经脉受阻的孩子,在道宗这种环境下能够安然无恙地长大。”程寰静静地道:“前辈,唐衍远比你想象中更为坚强。”
凤明嘴唇张了张,终究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
程寰有一点说得没错,他对唐衍没有半分了解。
凤明无奈地闭了下眼,再睁开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如你所见,天劫之事妖族其实毫无办法,否则的话,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看他们逃离妖界了。”凤明沉声道。
程寰沉吟一瞬后摆了摆手:“我倒是有些许不同的看法。”
凤明抬眼看她。
程寰问:“这些年前辈为何一直没有寻找过唐衍的下落?我看你对他并非毫不关切。”
凤明眸色一沉,神情黯淡下来:“当年箫儿怀着唐衍离开妖界的时候,我一直关注着他们的动静,然而突然有一天,我感受到了箫儿的异变。”
“何事?”
“你应当知晓,我族有涅槃之能。我与箫儿夫妻多年,彼此之间自有感应。”凤明无声地叹了口气:“大长老告诉我,箫儿在诞下唐衍之时……”
凤明没有再说下去。
程寰明白了他的意思。
“前辈,阿乐说妖后在诞下唐衍之后,才失去了踪迹的。”程寰出声道:“我师父曾经与妖后有过交情,我昨夜传信于他询问得知,妖后当初离开是回了妖界。”
凤明怔住了:“不可能,这些年我在妖界没有离开过。她如果真的是回来了,不会不见我,更何况,涅槃之事断不会有假。”
程寰想了想说道:“既然是大长老告知你的妖后踪迹,并且他背着你派人刺杀唐衍,我觉得他应当有不少事没坦白。”
凤明的眼底闪过一丝泄火:“我叫他过来。”
若不是程寰他们到来,凤明还不知道唐衍差点死在路上,也不知道妖后凤箫儿在生下唐衍后便前往妖界。
程寰点了点头。
凤明压下眼中的凶光,出声道:“这两日你们暂且住下,我会把当年的事情调查清楚。”
一直没有吭声的魏知冷不丁开了口:“住哪?”
说话间,他还看了一眼周围破破烂烂的环境,脸上的嫌弃之意没有丝毫掩饰。
凤明低咳一声:“山腰有一处别院,平日里妖族来人便是居住在那边。”
程寰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前辈一个人住山顶?”
凤明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怀念的笑容:“习惯了。”
程寰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软,收起了进屋以来的咄咄逼人,没有追问下去。
有了共同的目的,后续的事情就方便多了。
凤明带着他们前往山腰的别院。
唐衍和阿乐都不见了踪迹。
就在凤明忍不住用妖力想要寻找唐衍的下落时,凌霄笑眯眯地开口道:“他或许想一个人静静。”
凤明横了他一眼。
以他的妖力,自然是发现了在自己和程寰谈话没多久,凌霄就鬼鬼祟祟地把唐衍带到屋外的事情。
不过他和程寰都没有做出反对的样子。
或许对于天性胆怯的唐衍来讲,偷偷地得知这件事比凤明或者程寰亲自告知他来得轻松。
至少在他忍不住跑掉的那一瞬间,他是有选择推门进来或是离开的权利的。
凤明想了想,不由好奇地低声问程寰:“你们人都这么扭扭捏捏的吗?”
程寰看也不看他:“所以你本来想怎么缓和你们的父子关系?”
凤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程寰这种没大没小的态度,他认真地思索片刻后道:“我想过他会生气,已经做好了让他揍我一顿的准备。”
“……”程寰停下脚步,盯着凤明从上到下地扫了一圈。
凤明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咯噔:“你看什么?”
“你不怕他打死你?”程寰说。
“这有什么。”凤明有些得意地说道:“论恢复能力,整个妖族都没有比我更强横的人。他哪怕把我打残了,我没两天也照样活蹦乱跳的。”
程寰别开了视线,意有所指地道:“人是很脆弱的。”
“唐衍是妖……”
“他在人界长大的。”
凤鸣冷哼一声,没有再和程寰争辩。
从方才屋里面的交锋来讲,凤明已经发现最好不要跟程寰这人逞口舌之能。
有机会一定要真刀实枪地干!
这才是妖该做的事情!
凤明暗暗下定了决心。
饶是凌霄,也感受到了凤明落在程寰身上的目光亮得渗人。
他不由靠近了程寰,压低声音偷偷地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看上去对你很感兴趣的样子。”
魏知冷冷地看了过来。
程寰绷直了身子:“你别乱讲啊,他可是有妇之夫。”
凌霄说:“眼神骗不了人。”
魏知的视线更冷了。
“也对。”程寰指了指身后:“他现在看着你两眼发光了。”
凌霄回过头去,正巧对上了凤明一双渗人的眼睛。
他这才想起来以凤明的修为,自己那些所谓的压低声音,跟凑在他耳边摇旗呐喊差不多。
凌霄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凤明对他勾了勾唇。
凌霄还未松一口气,就感觉落在自己肩上的雪陡然加重,他身子一晃,顿时摔在了雪地里。
“操——”
堂堂妖王,怎么和程寰待了一会儿,就学会了她整人的招数。
凌霄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说话,就发现自己张了半天嘴,一个字都没有蹦出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平秋,云平秋头也不回地走在前方。
凌霄:“……”
他连骂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做人也太难了。
程寰幸灾乐祸地在他头上摸了摸:“乖,听云师兄的,小孩子别骂脏话。”
“滚!”凌霄用口型对程寰无声地吼道。
程寰兴高采烈地收回了手,晃着沧溟剑,开开心心地蹦出了魏知给她撑的结界。
“师父。”魏知想要把结界撑大。
程寰对他招了招手:“别躲了,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我想看看。”
“嗯。”魏知收起结界,走到了程寰身边。
雪掉在两人的肩头上,缓缓勾勒出他们的身形。
凌霄心中一动,也撤了身上的结界,想要冲过去。
然而不等雪落在他身上,云平秋的结界已经挡去了雪。
“别胡闹。”云平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凌霄那颗跟猴子一样不安分的心诡异地平静下来,他难得安分地躲在云平秋的结界里,嘴角悄悄弯了起来。
云平秋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直视前方:“在想什么?”
凌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我师兄以前也从来不让我玩雪。”
话音刚落,云平秋的结界和人一起骤然离开。
凌霄被雪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望着云平秋的背影,无声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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