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之地,依稀可见古老城池的轮廓。
彼时,火光凄厉地照亮天际长夜,天边勾着一抹残月的晕凉。
森林的地域极为广阔,而百里安穿过这片古老的森林,却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来到了隐藏在森林内部的城池之下。
城头青石长阶,染满了未干的鲜血。
猩浓的风将四野长枪上的旗幡被撕扯得烈烈作响,城门惨败而破,有鲜血从长街的尽头一路蔓延在森林之中。
虽说这里一切皆是一场环境,可这里弥散着的鲜血气息都无比真实,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响惊雷,大夜雨滂沱,呜咽洗城。
显然,这座城早已大破。
百里安踏着一路的血水,进入城中,无数生着一对薄入蝉翼光翅的魅魔躺在血泊之中垂死呻吟。
城内到处都是来自各方妖魔一族的侵略者,其中出现最为频繁且强大的妖魔是钩蛇族,人身蛇尾的男男女女纵横肆虐。
百里安记得,钩蛇族乃为魔界一大凶,曾经在人间也十分活跃。
仙门卷宗里记载,钩蛇性情凶猛好斗,含剧毒,大祸也。
可在很多年前,却不知何故,钩蛇一族尽数灭绝于魔界疆土里,如今唯有遗留在人间的少部分钩蛇族在淤泥险地之中苟且,尚不敢现世。
眼下情景,钩蛇一族在北渊之森如此猖獗,竟然肆意杀捕魅魔一族。
显然时间线是不对的。
当世魅魔一族并不孱弱,且数量极广,魔界种族有无数,而魅魔便占据其中三分之一的巨大数量,且在神源的庇佑下,魅魔一族的实力蒸蒸日上,其他妖魔不敢放肆来犯。
可是此时此刻,他在这片城中见到的魅魔十分孱弱。
虽然她们天身灵体,论体质而言灵力堪比仙人,可武力却十分低下,三名魅魔合力就连一只刚成年的钩蛇都打不过。
因此在那些妖魔的眼中,他们无异于是灵力充沛却无自保能力的修为养分。
这里是北渊之森,魅魔栖息的一座城池。
没有獠牙的羊群,被野兽入侵,焚城的烈火之中,百里安看到那些贪婪的妖魔以着原始粗暴残忍的方式掠夺,生杀,进食,采补。
与人间相似的古城,烧毁了遮风避雨的屋檐,城墙被推倒,旗幡卷入烈火之中。
所有的秩序、礼法与规则都被打破,剩下的仅是腐烂的欲望,无法抹杀的兽性。
男性魅魔被分食而亡,骨骸被当做炼器的珍贵材料收集起来。
女性魅魔一身灵力被采补干净,最后如一朵开败的残花,在血泊之中逐渐冰冷腐烂。
而容貌灵力出众,百里挑一的那些上品魅魔,则不会被如此如此直接残忍的对待。
这群侵略者虽然野蛮残酷,却也知晓不能够得鱼忘筌,竭泽而渔这个道理。
少数部分的一群极品上佳的魅魔则被当做货物一般,三六五等分地分别关押在囚车之中,被四方妖魔瓜分夺去。
魅魔一族灵力充沛,若是就此灭绝,对于这群妖魔而言,他们的下一代将难以品尝到魅魔的鲜美养人。
最后残活下来,未遭遇非人对待的魅魔,则是被当成繁育的养殖家畜而继续幸存。
可怕的妖兽拉着巨大的牢车,隔着冰冷的铁笼,有被迫分离的至亲魅魔遥遥相望,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绝望惊恐的情绪。
偶有小声啜泣者在挨了几记重鞭下,也老实了下来。
牢车外,一片狂欢。
囚牢内,死寂无声。
眼前这一幕就像是被光与暗分割出来的两个世界。
宁非烟说得对,魔界一直都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钩蛇乃为此战役之中,最为强大的妖魔种族,它们的首领分到的魅魔数量自然最多,品质也最好。
车轮滚滚而过,行过长街古道,在荒凉的森林之中碾压出碎石破裂的声音。
钩蛇的本族领地距离北渊之深极为遥远,泱泱大军压着不少数量的战虏,归途自然不会太快。
百里安跟在这支队伍后方,幻境之中的人看不到他,也无法触碰到他。
而他则需要破解这幻境之迷,回到现实。
夜深林静,篝火昏黄。
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划破长寂的安宁。
百里安寻声望去,目光不由一颤。
一名少女提着一把卷了刃的短匕首,站在渗透树梢的斑驳月光里,她身上穿着一件及膝的脏灰裙子,纤细瘦弱的小腿在寒夜里冻得苍白,手中的短刃兀自滴落着血珠。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睁大猩红眼睛,被割破气管已经无救,却一时半会死不了的钩蛇男魔不甘缓缓倒下。
少女与那些眼神空洞麻木的魅魔绝然不同,她的目光黑白分明,映着光,映着火,却又显得格外冰冷残酷。
正在休息的钩蛇妖魔们呆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部族之中,一只成年的钩蛇战士,竟然在归途的第一个夜晚里栽在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年幼魅魔手中。
那少女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竟然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出牢车,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并未选择逃走,而是选择绝地反杀。
百里安看着那名少女,震惊无言。
这名少女竟然是宁非烟?!
虽然此刻她模样与成年时期大不相同,身材瘦弱娇小得不像样,区别最大的是她的脸。
她现在生得并不怎么好看,半张脸颊上有着如青墨般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某种神秘的古咒,此刻沾染着死去钩蛇的点点鲜红血迹,映得她整个人充满了不详的气质。
这竟然是宁非烟曾经所经历过的往事。
毫无悬念的,执刀的少女被一名气息强大的钩蛇妖魔擒住后脖子。
被重重碾压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她手中的那柄短刃被他狠夺而去,刃锋贯穿她的手腕,残忍地钉穿在地上,可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胆肥的小东西,老子现在就捏死你!”
钩蛇手掌下的脖颈骨骼被捏得咯咯作响,他掌下的少女也不反抗挣扎,贴在地面上的半张脸颊窒息涨红,也未发出一声求饶的软弱话。
“住手。”
妖魔钩蛇的首领是一名气质阴柔的男子,脸色过于苍白,十分符合他冷血生物的特征,眉如锋,唇红似血,俊则俊矣,却满身邪气。
他一出场,扣住少女的那只残暴钩蛇竟是连一丝犹豫都不敢有,几乎是遵从天性般的飞快松开了宁非烟。
他跪在地上,目光深深惧恐:“大……大君。”
钩蛇首领并未理会他的战栗发抖,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少女缓缓起身,在他面前,竟然还敢自己动手将那把短刃拔出来,随手扔在了他的脚边。
终究还是过于年轻了些,百里安看着此时的宁非烟,虽然心思颇多,却更像是一只尚未得道的小狐狸,并不能完美地藏好自己的情绪与心思。
这一行为,多少带些泄愤。
钩蛇首领低头看着他脚边染血的匕首,笑了笑,道:“我认为在这种生死关头,手无寸铁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宁非烟仍由手腕间的伤口肆意淌血,她看着那个男人,也笑了起来,却不说话。
男人阴冷的竖瞳里兴致满满,脚尖一抬,将那枚匕首震入那受伤垂死的钩蛇男魔心脏中,彻底断送了他的性命。
他摸着下巴打量着宁非烟,笑道:“我记得你是魅魔之主的小孙女,虽说并未继承魔魅的容貌,可你体内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神源眷属能量,凭借这一点,我不会动你,而且会将你带回魔部好生栽培,但前提是,你足够乖巧。”
宁非烟冷笑不语。
他声音舒缓,仿佛天生带着某种诱人的深毒之意:“告诉我,你分明可以一刀毙命,却为何要用残忍的方式来折磨他?”
宁非烟平静侧眸,看着那名钩蛇男魔咽气,“他用鞭子打伤了我的妹妹,我给他一些苦头吃,很公平,不是吗?”
“妹妹?”男人看了一眼囚车中瑟瑟发抖抱成一团的一对母女。
母亲看到他将目光投放过来,忙面色骇然惶恐地将怀中的女儿抱紧藏好,神情警惕而幽冷地死死盯着宁非烟,仿佛是在怨恨,丝毫没有感激。
而她怀中的小女儿,虽然身体不断发抖,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用一只惊人发亮的眼睛看着立在群魔中央的姐姐。
彼时的红妆面上不见任何疤痕,模样生得极巧极秀,清稚的眉眼竟是与宁非烟成年时期绝美的模样有着九成相似,毫无疑问,她是这批魅魔之中容貌最美的一位。
男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目光很快收了回来,颇为遗憾地看着宁非烟:“生而为魅魔,当真是可惜了。”
钩蛇族的大君首领终究还是没能处决宁非烟。
她重新被关押在了那间囚车之中,并未问责,甚至连鞭罚都没有。
但他却下令,她那一车的人因为包庇她擅离牢笼,便禁去了一切水食。
几日下来,被折磨得身心疲惫的魅魔终于有人扛不住死掉了。
这么一死,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未来自己的下场,而这一切都源自于宁非烟,她自然也就成为了所有人针对的对象。
每日下来,她基本身上都会落得一些被同族之人欺负的累累伤痕。
不同于对待那钩蛇男魔的狠毒,对于同族之人,她的态度就要逆来顺受许多。
别人踩她践踏,她也闷不做声地一一受了。
倒也夜深人静的时分,百里安又会瞧见她一个人缩在囚车角落里,在旁人看不到的黑暗阴影里摩挲着袖口里藏着的一颗碧绿色的圆石。
一路下来,她表现得极为平静,也鲜有与自己的母亲还有妹妹交流,唯有一些魅魔同族迁怒红妆。
说若非是她一开始忍不住哭出声来,又怎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言说怒极之下,一名魅魔女性没能忍住,狠狠地给了红妆一巴掌,打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哭出声来。
第二日,那名魅魔女性就死在了牢车之中,然后被人当舍弃垃圾一般,从车上清扫下来,扔在了路野边。
隔着重重牢笼,宁非烟目光平静地看着被野草所覆的同族尸体,面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这名魅魔女性是疲累交加,饿死的。
可百里安看得真切,知晓不是这样的。
他心中难免有些意外,对于宁非烟种种冷漠残忍的行径,他早已有了见识。
哪怕是弑杀同族,他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奇事。
但他没有想到,宁非烟曾经竟是如此重视红妆的。
牢车的空间极大,一车能够容纳下二三十人,可短短几日下来,宁非烟这一车人就已经连十人都不到了。
自宁非烟杀人那夜起,他们就没有再获得一滴水,一粒米。
在病饿交加下,终于有人忍受不住饥寒与死亡带来的恐惧与绝望,向自己灭族的仇人低下了头,折了身段,为了一口粮,一碗冷茶,在其他牢车里轻蔑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主动贱卖了自己。
魅魔主动侍奉与被迫夺去,感官差别是极大的。
而且能够在这场侵略战争中活下来的魅魔,皆是北渊之森地位不俗,灵力超凡的尊贵存在。
钩蛇首领深知这批魅魔对自己的重要性,也未行那没必要的折辱之事。
可若是为了求活而主动献身,他自然也不会苦了自己的下属。
有了人起头,坚持底线的痕迹自然也就开始逐渐松动,磨灭。
看着一名魅魔获得了炙肉与清泉归返牢笼内,吃得狼吞虎咽,香气四溢。
当夜便又有三人离开了这间牢车。
其中有一人还趁着宁非烟母亲睡着之际,悄悄拉着红妆的手,红妆生得极美,想让她同自己一道去得更多的食物赏赐。
红妆当时年幼,根本不知她要带自己去做什么,懵懵懂懂地就要跟着一起离开,心中许是想着出去找些食物回来给娘亲与姐姐。
这一幕被宁非烟瞧见了,她一句话没说,只冷冷扫了那个女人一眼,森冷的目光宛若刀子一般刮在女人的脸上。
那魅魔面色一滞,不敢再打红妆的主意,提着裙摆就朝着钩蛇一族的群体中走了去。
当是,宁非烟对红妆的态度颇为冷淡:“你若是胆敢走下这辆车,我将你腿给打断。”
红妆顿时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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