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清寂,浩荡的夜晚来袭。
漆黑寂静的深夜寒风瑟瑟,风过古林深密沙沙声里依稀听见幽幽呜咽声,仿佛冤魂诉泣,天际如浓墨摊染,黑云堆成了一整片,几乎看不见星光。
夜晚的温度持续降低,虽冬雪已停,可古林之中的积雪仍深。
沙沙沙……
仿佛有什么极快的东西从地表之中飞快游过。
雪地间留下一道宛若蚯蚓盘爬而过的极长痕迹,到了尽头,忽然拱起一个小土包。
一只惨绿色的蛇破雪而出,这蛇生得极细极长,喷吐着血汁毒液,嘶鸣不止。
黑暗中,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闪电般探出,扼住那蛇的七寸,掌心灵力吞吐,一米长的毒蛇身躯节节爆开炸成肉糜。
吕庄甚至来不及擦拭身上的毒液血迹,紊乱的气机不断破坏着他身体的经脉。
他脸色苍白,身体一歪,靠在一棵松树上调息片刻。
神情渐缓后,他低下目光,眼神晦涩不清地看着手指间那温凉猩红的血迹,微嘲一笑:“你可真有本事,越女剑主就这么轻易地被你伤成这样了。”
丛林深处一群黑色的寒鸦振翼而起,飞向厚重的云海深处。
吕庄身侧不远处,缓缓走出来人影,那人身上披着寒凉如夜色的黑衣斗篷。
他的五官被黑暗所掩饰,观不清具体容貌。
这个人的声音低沉嘶哑:“放心,我不会杀死她的,只是想让她老实一些,这魁蛇之毒,可是最让她头疼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笑,笑声里带着转瞬即逝的邪气:“不过,也正是因为她这足够老实的性子,今夜即便苦毒缠身,折磨一夜,明日她仍旧不会在人前露出一丝半点的异样来吧,毕竟,这可是魁蛇之毒啊。”
吕庄身体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这人分明给二剑主暗自投毒,是害她凄惨的罪魁祸首,可邪气的语调中竟还含着无比可怜疼惜的缠绵意味,让人遍体寒凉。
他面容沉肃,冷声道:“天玺剑宗其他人的命我管不着,我只要百里羽死!”
黑袍人森森一笑:“真是忠心耿耿啊,放心,我的目标与你一致,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伤及无辜。”
说着,他从袖袍中缓缓探出一只手来,手中握着一把蛇形细剑,语音含着期许的笑意。
“来,握住这把“弑命”,身为幽兵之长,镇守天山剑索的重要内门弟子,你应该知晓要如何完美地避开那些眼线,潜入天山之中,寻得合适良机,我需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斩断那十三根星索仙链。”
吕庄眼神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过那把剑,垂眸道:“即便我不惜性命去斩星索,可天玺剑宗的剑卫也不是吃素的,必然会惊动剑主,十三根星索,借着你这把剑的力量,我至多也就只能斩断两根。”
黑袍人胸有成竹:“你只需尽力即刻,哪怕只有两根,也是极好的,我自有办法让那天山剑冢崩陨人间大地。”
吕庄眼中犹豫徘徊的神情终于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如此,吕庄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还请阁下莫要忘记你我自己的盟约誓言。”
“自不敢忘,不过……再次之前,你似乎得仙解决解决你带来的那只小尾巴。”黑袍人双手适然抱胸,微微一笑,目光落到了吕庄身后。
一道凛冽的剑气正自袭来,吕庄眼瞳大颤,后颈寒凉间,他深吸一口气,足踏步法,身化雷影疾行闪移。
剑气落空,凌厉地劈在树上,将那颗两人合抱粗壮的大树直接拦腰斩断。
呼啦啦的声势里,枯枝残叶的大树倾栽倒下,错乱的视线里,吕庄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张面孔上尽是遭受欺骗背叛的痛苦与怒意,带着滚烫灼人的指责,令人心悸不已。
吕庄面上血色唰的一下退散干净,喃喃道:“易……易川?”
叶易川面如寒霜,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惜违背宗主之令,犯下欺上瞒下大罪,放你一命!为何你……还是死不悔改!执意要毁了天玺剑宗!”
吕庄看着眼前面容苍白憔悴的友人,满心愧疚与悲凉,他张了张嘴,正欲要做解释,身侧的黑袍男子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杀了他。”
吕庄浑身一震,看着一剑劈开拦在道路中间的断树,沉着脸,孤注一掷地朝他们二人走来的叶易川,目光中浮现出一丝祈求之意:“走……”
黑袍男子讥嘲冷笑:“你觉得他会走?你觉得他还走得了?”
吕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看着一步步行来面容肃杀的叶易川,他眼底痛苦之色愈发深浓,摇首道:“不要逼我……”
叶易川神情冷峻,一剑指向他的心口,厉声指责道:“你便是利用我的毒伤,诱我放你入长青亭盗取螭血淬炼此剑的?”
他凄凄一笑:“百年交情,原是镜花水月,原是你包藏祸心,原来你才是那个内奸!你这样对得起宗主!对得起姬裴大人吗?!”
听到姬裴这个名字,吕庄面容陡然狰狞起来,那炽盛燃烧起来的仇恨情绪瞬间压下了眼底的痛苦与挣扎。
他嘶声道:“正是为了姬裴大人,我才要百里羽死!百里羽那个小人!那个过河拆桥的伪君子!他当初是如何利用中幽皇朝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与江山的!姬裴大人与他经历了多少死战,从未有过背弃,可他呢!”
吕庄渐渐变得癫狂、仇恨:“他明知姬裴大人属意嬴姬娘娘,他却仍要娶她为妻!他明明知道的!姬裴大人功勋赫赫,他却始终介怀大人的那份心思,这么多年来,刻意冷着大人,不偏不倚给了他一个六剑的名头!可笑!可笑至极!”
他越说愈发激动:“他百里羽算个什么东西!若非来做他这劳什子剑主!姬裴大人早已是中幽阴王!与他这天玺剑主平起平坐都不足为惧!
我就是要毁了他的基业,将他踩在脚底下!让他这辈子,都要仰望中幽!让他为自己的愚不可及,孤傲自大付出血的代价!”
叶易川晴天霹雳般的怔住,脸色僵白:“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姬……姬裴大人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对嬴姬娘娘……你休要妖言惑众,污蔑宗主清誉!”
吕庄嗤笑:“清誉?他百里羽能有什么清誉,不过是被世人捧出来的名头罢了。”
黑袍人轻笑道:“喂喂,你这可真是暴露太多了,这小弟子知道了这么多,可越发不能活了哦,他虽与你要好,可再怎么要好,也比不上你们家的姬裴大人重要吧?”
吕庄神情一僵,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算了,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不为难你了。”黑袍人再次轻笑出声:“我替你解决了这只小老鼠吧?”
未给任何反应的时间,黑袍人从宽大的袖缘中深处两只修长的手指,很是随意地轻轻挥动剑指。
叶易川胸前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紧接着身体凌空飞起,轰然一声朝着身后的巨大雪树掀撞过去。
粗树崩裂,叶易川倒在碎木之中,呛咳不止,却未见有鲜血咳涌而出。
他翻腾的气血刚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猩甜的意味上涌,那股热流却在一股奇异的力量下再次朝着胸口腹部逆流压下。
随即,一柄精致小巧的血色冰晶小剑破喉而出!
嗤!嗤!嗤!
如此,犹自未停!
一柄柄血色的冰晶小剑锋利地从他胸膛手臂里生长而出!
叶易川眼底泛起一片猩红的绝望之色,对方的剑意之强,竟然能够遥隔空间,直接将他体内的鲜血化为他的剑意,供他驱使。
体内那股冰冷的剑意仍自横行,叶易川虽然感受到了二者之间可怕的差距,对上此人,他今日根本没有半分活命的机会。
可天玺弟子,怎能言弃!
他面上浮现出一抹疯狂的绝然,骤然提剑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之中。
手腕奋力拧绞,剑锋缭绕起滋滋的雷光电流,随即他胸膛里传来几声炒豆子般的霹雳闷响,体内生长的血色小剑终于破碎成渣。
叶易川闷哼一声,唇角终于溢出一缕冰冷的鲜血来。
“哦?居然以自残的行为将自己的剑气灌入体内,混淆我的剑意,果然不愧是叶轻舟之子,是个可造之材。”
黑袍人语气遗憾,再次挥手。
叶易川抬起那张血污纵横却异常倔强的脸,又一次身体凌空而起,重重撞飞出去。
这一次,他身后是一尊覆雪山岩石,石面上的覆雪流动成水,然后很快凝结成一把巨大的冰剑。
叶易川背门大开,飞撞过去的方向正是遥遥直对剑尖。
吕庄拳头紧了又紧,苍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几经挣扎后,愧疚与痛苦终究是压过了眼底的恨意,他怒吼一声,奋不顾身地冲了出去。
黑袍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唇角泛起一抹轻嘲的笑意。
自不量力。
他既要取叶易川的性命,单靠一个吕庄又如何来得及施救?
吕庄眼看明显就要赶之不及,半空呼啸里,叶易川抬起那张血迹斑驳的脸,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声音沙哑道:“吕庄,回头吧……”
吕庄眼瞳猝然剧烈颤抖,撕心裂肺的‘不要’二字正欲呼之欲出。
天地间的风息忽然为之一静,好似时间定格一般,叶易川重重疾非出去的身体好似忽然失去了重量一般,宛若落叶飘摇。
山岩间,巨大的冰剑之上,一道纤细的黛影凭空而立,一头及腰青丝随风轻轻晃动。
墨发飞扬的美人在夜风中缓缓抬起一只手臂,轻柔的晚风似羽扇,拂着温煦的和风,自她身后袅袅倾起,带起青丝秀发逆颊吹过。
叶易川的身体落在那片柔风之中,被温暖包裹着,风息里陡然泛起一片濛濛的清幽碧光,宛若萤火般深入他鲜红的伤口之中。
随即,伤口很快愈合如初。
吕庄身影骤停,不可置信地看着冰剑上的女子,颤声道:“长公主……赵文君?”
黑袍人语气古怪:“长公主殿下……藏得可真深啊。”
赵文君足下一点,巨大的冰剑豁然溃散成屑,她自冰晶寒屑里飘然而下,素手伸出,提起叶易川的后领,道:“这个人,本宫带走了。”
黑袍人摊了摊手,表示无奈:“很遗憾,长公主殿下与这只小老鼠,今夜都要留在这里。”
“是吗?”赵文君淡淡一笑,袖袍轻舞,体内看似并不存在的气机陡然间连绵不绝如江海,身后道相熠熠生辉,一朵十二叶金色菩提花连蒂绽放,铺展如天。
菩提花,有名帝皇之花。
金色,乃是无上皇权龙脉之象征。
秦国传承千百年,世代君王成袭,一代君王一代臣,唯有自六百年前起,国之龙脉与长公主赵文君相融一体。
文武百官无不遗憾,龙脉落入无灵根的公主之身,自此埋没,再难见其神力伟岸。
葬心怎么也未曾想到,今日竟然叫他亲眼所见秦国的龙脉之力。
兜帽下,他目光逐渐阴沉下来。
虽说在久远的历史战场里,他并未与这位长公主有过正面交锋。
可能够与当年那位年轻的剑主驰骋沙场,叫七十二狱法魔将都闻风丧胆的将军公主,论剑道天赋修为,她便可与剑主羽抗衡一战。
再加之龙脉相辅相成。
这数百年间,这长公主看似是个无灵根的废人一个,实则却是在暗中韬光逐薮,看那金盛浩荡的龙脉之气,竟是给她养出了吞天环宇的浩然气象。
若真要计较实力,不点命星消耗生命的剑主羽都未必能够打得过她……
葬心知晓此刻形势对他而言十分不妙,在白驼山上与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长公主战斗,且不说辛苦筹备的计划毁于一旦,他甚至都未必能够再此全身而退。
可是,她当真想在这里与他开战吗?
葬心唇角勾起,轻叹道:“剑主大人真可怜啊,最信赖的战友,青梅竹马的故人,钟情他数百年的痴情女子,原是骗得骗得他最惨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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