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或功成名就,或碌碌无为,但走到尽头时,无非是想所念之人就在身旁,这也许是对逝者最大的慰藉了。
阿大活了短短数十载,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甚至在前半生连性命都不是他自己的,他只能在一片黑暗摸索着向前。别人的鲜血和生命是伴随他前半生最多的两件事物,但他并没有迷失于杀戮之。最好的证明就是他有生死相交的朋友,有倾慕许久的爱人,他可以为了朋友和爱人奉献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若让阿大再选一次,他一定还是做出与当初一样的抉择。
对于最后的身死,阿大从不后悔。因为在那温暖祥和的十年里,他第一次有了家人,有了石武这个自小就叫他阿大爷爷的孙儿。为了家人不惜一切,他愿意。
只是人这一生一定会有遗憾,阿大也有。比如说,没有跟阿九好好道个别。
而对石武来说,或许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今日。自己的渺小无用让他懊悔地想要去死,可对他一个才十一岁的少年来说,这一切都太过沉重了。即便是让他的父亲石临涛在这个年纪经历这些,也未必会有什么办法。这种无力感让石武不想去相信眼前这一切,他想去逃避,他想去将这一切都认成是一场梦,一场他迫切想要醒来的噩梦。
可石武看到地上阿大的头颅,他还是会站立而起,拼命地奔过去想要抱在怀里。他看到了石齐玉让他闪开的手势,也听到了石齐玉的呼喊,但他根本不想去管这些了,他只想过去抱住阿大。
但比石武更快一步的是金为,金为迫不及待地拎起阿大还未冰冷下去的尸体,将阿大的鲜血浇铸在自己的身子上。看着鲜血不停地从阿大身体内涌出,石武的眼睛也变成了血红色。他像一只受了刺激的野兽一般疯狂地扑向金为,用牙齿咬在金为的腿上,用拳头死命地捶打着金为,想让金为放开阿大。
可现在的石武又怎么会是金为的对手呢,金为抬起一脚就将石武踹飞了出去。在半空呕出寒霜的石武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他看到金为身上开始现出金光,然后石武脑后一疼,重重地砸在墙上,晕了过去。
金为将阿大尸体内的血液淬炼全身后,就连阿大头颅内的鲜血都没放过。待阿大的鲜血被金为全部吸干,金为的眉间开始现出佛陀毫相,与本该是佛陀三十二相之一的白毫相不同,在金为眉间现出的是血色毫相。而金为的头顶也在血毫相出现后开始凝现一尊金色的三面六臂佛陀法相。
可金为的脸上并没现出任何喜悦,他提着阿大的尸体和头颅四处环绕道:“在哪里?在哪里!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我的魔佛恶相不见了!”
原来金为看到自己的法相呈现的乃是金色,就知道这尊法相里并没有蕴含刚刚阿大那强可击杀筑基后期的魔佛恶相。
金为将阿大的尸体和头颅丢至一旁,回想着刚刚的一切。他想起在血色屏障外看到断罪破开阿大魔佛恶相,穿透胸口的画面,紧接着魔佛恶相就消失了。他想通之后转而目光狠厉地盯向了石齐玉和他手的断罪。
金为看到断罪上多出来一个血色魔佛图案,更加确定自己的魔佛恶相被断罪吞了。
石齐玉持着断罪护在身前,他现在几乎就要处于昏倒的边缘。刚刚应阿大所言挥出的那一击有九成是靠的断罪之威。也是自那一击过后,他的身子开始不听使唤,他如今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去聚灵阵内打坐,甚至直接吃了那株参灵,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他变了,变得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石齐玉。他感觉自己的灵力到达了崩溃的边缘,即便是再动一下,都有可能直接灵力溃散昏倒过去。他很想过去保护石武,保护阿大的遗体,可他不能动,他还要用自己去威慑金为。
金为虎视眈眈地看着石齐玉,对其道:“你我同出一源,念在你还救过我的份上,将魔佛恶相还我,再加半身鲜血我就放过你。”
石齐玉不知道金为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眼前这人既然说得出那就做得出。石齐玉举着断罪冷哼一声道:“不想和阿大一样死的话,那就快点滚!”
金为看出石齐玉已经是强弩之末,讥笑道:“十二岁就有如此修为,还有这般头脑,实属难得。那我就给你个面子,只拿走你持着断罪的右臂。”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智谋都无用武之地。就在石齐玉欲以断罪再做攻击时,他自己已经先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金为的三面六臂佛陀法相更是趁机打在他的后颈,让石齐玉彻底晕了过去。
随着石齐玉的倒地,周围的沐海浴佛阵竟然一并收归于断罪剑鞘上的血色魔佛图案内。
金为看到此景,哈哈哈地狂笑起来,看样子这场战斗最后的赢家是他金为。
金为将石齐玉拎起,他想起剑抟握着断罪时右臂血肉全无的异状,就决定直接把石齐玉的右手给拧下来。可他还没开始动手,就发现周围星斗倒置,而后一团褐色光幕将他包裹其,等他再出现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四面环海的小岛上。
而金为手的石齐玉也不见了,金为警惕地向后一退。因为他面前多出了一个蓝衣道人,那道人手上抱着的,正是晕过去的石齐玉。
只见那蓝衣道人相貌平凡,黑亮的头发上随意扎了个道髻,身上道袍乍看上去如带着一片碧海。
“你是石齐玉的师尊!”石齐玉被蒙坤收徒带走之后,石昱安排人将蒙坤的画像画了下来,所以金为是认识的。
蒙坤看了看金为道:“我徒儿的生死劫已过,那就不是你能动的人了。”
“你早就来了?”金为在蒙坤说完之后反而收起了自己的三面六臂佛陀法相,他知道蒙坤的实力,内隐界元灵门长老岂是现在的金为能招惹的。
蒙坤见金为很识时务,就道:“说句实话,我挺佩服你的。其实我在第一次来石家时就发现了石家的特别。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来,毕竟齐玉是石家之人,在与石家还未断清关系之前,我不能让他的道心受到影响。”
金为试探道:“那现在呢?”
蒙坤回道:“现在?现在我要带他回内隐界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与这片凡人界沾染关系。”
金为点头道:“内隐界的大能就是大能,看不起这凡人界也是正常。”
“这你就错了,从凡人界一路冲破桎梏来到内隐界的不少,而且这些能冲进内隐界的大能往往都是极为厉害的,我对他们也很是佩服。话说你也很特别啊,在这凡人界就能凝出佛陀三十二相之一的毫相,还是血毫相。这等事情若是被内隐界那些人知道了,不止不会相信,还会很好奇地想过来一观。”蒙坤认真说道。
金为面色一冷道:“你在威胁我?”
“不算威胁,只是一个小提醒。我来的时候看到我这徒儿的娘亲在聚灵阵,而且还有一株参灵护佑在旁,那就说明我这徒儿还很看重他的娘亲。所以我要告诉你,一旦你把手伸到了与我这徒儿有关的人身上,你不会好受的。”蒙坤明言道。
金为问道:“那株参灵也算?”
“自然是算的,而且你最好期望石齐玉父母都是到老善终。不然他日后为了道心圆满而回来问询,一旦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杀你来圆满道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蒙坤道。
金为想到自己已经凝出三面六臂佛陀法相,根本不惧石齐玉道:“就凭他?”
蒙坤站在原地,可金为感觉整片天地都已经化作了蒙坤,而后一道震天裂地的轰鸣出现在金为双耳道:“对!就凭他是我蒙坤的关门徒弟!不够?”
金为的双耳被震得发痛流血,他知道既然蒙坤敢对他出手,那就说明自己跟蒙坤之间不存在因果。念及此处,他不敢再去挑衅蒙坤,只得道:“好!”
蒙坤见金为答应,点头道:“此岛离秦国最南处的乌兰郡有万里之遥,你要回去的话就往北面方向一叶渡海。”
蒙坤说完之后就带着石齐玉消失不见了。
金为知道蒙坤这是瞬移之法,他至始至终都没去问蒙坤要石齐玉手的断罪,因为他不敢。在蒙坤走后,金为将喉口要涌出的鲜血再次咽了下去,蒙坤仅仅是恫吓之语就让他内息大乱,若是他再讨要断罪,怕是会付出性命的代价。而且金为也有了主意,既然现在石昱在朝堂与江湖都有了绝对的地位,那再结一个沐海浴佛阵,再凝一个魔佛恶相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金为没有着急回去秦国,而是在这座海岛上巩固三面六臂的佛陀法相。待他再临秦国之时,就是他下一步计划的开始。
石齐玉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团褐色光幕包裹着他,他一眼就认出了这灵气来自于他师父。
石齐玉转而看向旁边,果然看到了蒙坤道人在对他笑着。石齐玉问道:“师父,我这是在哪里?”
比起对金为的冷峻,蒙坤对石齐玉有如家人道:“生死劫已过,我们回元灵门。”
石齐玉记起自己对阿大的承诺,问道:“我那弟弟呢?叫石武的那个?”
蒙坤回忆道:“帮你把他送去了房里,现在应该在休息吧。至于那个修佛的恶人,我送他去了离秦国万里外的海岛,回去估计也要个把月。我跟他言明了厉害,他不会对你家人动手的。”
石齐玉这才放下心来道:“那就好。只是没跟我娘亲道个别,我怕她会担心。”
蒙坤呵呵笑道:“放心,这些事师父都帮你做完了。你娘亲看你昏迷不醒是很担心,后面你爹劝住了她。你爹跟我说你性子倔,让我多担待些。”
“哦。”石齐玉若有所思道。
蒙坤从储物袋拿出一把闪着九道星光如虚如实的紫色法剑,递给石齐玉道:“齐玉,这次你不但过了生死劫,而且收获颇大。这把是我让紫山君用他的神山山魂淬炼的凝星血煞剑,专破灵魅之物。还有你手这把蓝色专属神兵,它其实一直都在守护着你,就连为师都不敢轻易去碰。而且我观其样式,怕是需要集齐多种天地奇物才能发挥真正威力,到时候此剑一出,必定非同凡响。任星移这家伙的神机道算之法还真是靠谱啊。”
石齐玉看着蒙坤递过来的凝星血煞剑,想着蒙坤在盛德帝晚宴时帮他挡的那一下,不肯收道:“师父,这把剑既然是紫山君淬炼的,您肯定花了不小的代价,您就自己留着用吧。”
“啊呸,你师父是谁啊!我可是大名鼎鼎的蒙坤道人,出了名的丹药多法宝多,还能贪自己徒儿的法宝?”蒙坤敲了敲石齐玉的头道,“快收好了,还有你这专属神兵,可别给掌门看到咯,不然被他拿过去研究研究就研究没了。”
“好吧。”石齐玉听了就乖巧地将淬炼好的凝星血煞剑和断罪一并收进了储物袋里。
蒙坤这才满意地说道:“这专属神兵需要特定的契机才能拥有,这是你的大机缘。以后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用法即可,切不可告诉别人,即便是为师也不行!”
石齐玉点头道:“嗯,徒儿谨遵师父之命。”
蒙坤宠溺地摸了摸石齐玉的脑袋,在一次次的瞬移过后,他们越来越接近内隐界的传送阵了。
石齐玉回首看了一眼,他知道那片凡人界已经离他很远了。但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特别是点杀剑阿大,那个只是凡人的先天武者,他会记一辈子。
与石齐玉一样会记一辈子的是石武。他自石老家主旁边的旧屋内醒来,柳黎已经在他身旁哭的梨花带雨了。
见石武终于醒了,柳黎忙问石武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石武脑后一疼,摸了摸后还隐隐有些血迹。但他没管这些,而是看着柳黎追问道:“我阿大爷爷呢!”
柳黎闻言瞬间就沉默了,她不敢告诉石武。
石武见柳黎不说,他就自己起身准备去问。在他穿鞋袜的时候听到后面远远传来饮酒庆祝之声。他暗自奇怪着披上衣服走到了门口,待他一开房门,却发现门口有两个不认识的高个护卫看着。石武问道:“你们是谁?”
那两个高个护卫凶恶道:“老太君吩咐了,你以后只能待在这个房间,其他哪里都不能去!”
石武冷笑道:“方才有难时不见你们,现在无事了一个个就在这装腔作势!”
那两个高个护卫听了面上一红,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教训石武一番。
柳黎忙帮石武跟那两个护卫道歉,然后将门关上。
柳黎知道若再不告诉石武,石武一定会闹出事情的。她擦着眼泪道:“少爷,阿大爷爷走了。”
石武知道那不是梦,可听到柳黎的回答,他还是难受地如窒息一般。石武强行平稳自己的呼吸,他继续问道:“那阿大爷爷的遗体呢?你不许再骗我!”
柳黎哎了一声,只好回道:“阿大爷爷的遗体被那些江湖侠士查验确认过后,连同莫竹的尸体一同装上了车子,据说是要运到秦都南城门二十里外的乱葬岗。那些江湖侠士说……”
见柳黎欲言又止,石武急道:“他们说什么!”
柳黎道:“他们说阿大爷爷和无幽谷的卧底莫竹都是卑鄙无耻的狗贼,就该被丢到乱葬岗喂狗。”
说罢,柳黎直接哭了出来,她不知道那些江湖侠士为何要那般说阿大,她不想跟石武说这些的,但她更怕石武认为自己骗他而怨她恨她。
石武气得直接用手捂住了胸口,他呵出一口寒气道:“后面就是那些江湖侠士在喝酒庆祝么!”
柳黎生怕石武做傻事,就道:“少爷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那些江湖侠士知道了石昱和仙人石齐玉打败了无幽谷谷主,还杀了阿大爷爷和莫竹,就再次回到了石府。皇上也派了黑甲军过来,知道这里的情况后先行赏赐了很多酒食,又特意派遣黑甲铁骑追回那些出城的江湖侠士,说什么靠山王和石齐玉仙人立下了大功,更将秦都四大城门开至天明,让回来的江湖侠士共同庆贺。”
石武颓坐在床边,摇头道:“我倒是想意气用事,可我没那个能力。我就是个废物啊!”
柳黎哭着道:“少爷您别这么说,阿大爷爷要是在这里,他不会愿意看到您这么看轻自己的。”
“阿大爷爷!”石武像是被点醒了一样。他要去找阿大,他要让阿大入土为安,他绝不能让阿大的遗体再遭那些野兽的啃食!
石武猛地站起,对着柳黎道:“我要走了!”
柳黎哀求道:“那我跟少爷一起!”
石武决绝道:“不行!”石武知道自己吞服的不是乾元丹,所以他的寒疾只是被金为以别的丹药抑制了,并没有痊愈。说不定今夜发作之后就要死了,他不愿柳黎看到自己死的样子。
柳黎惊恐道:“少爷不要小黎了?”
石武暗下狠心,愤怒地对柳黎道:“自然是不要了!你答应过不会骗我,但你却连阿大爷爷被擒的事情都不告诉我!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会想到阿大爷爷惨死的样子!你让我如何能与你一起!”
柳黎被石武的样子吓到了,她跪在地上不停地道着歉,求着石武不要抛下她。但石武已经不想再去连累别人了。
“银子和东西都留给你。”石武说完这句就直接打开了房门。
门外那两个高个护卫见石武又出来了,看样子他还把里面的小姑娘给说哭了,两人刚刚就窝着火呢,这下立马就要揍石武一顿。
哪知道石武这次居然先下手为强,他以左手双指化剑,一招膻剑点左边护卫胸口正线后又以右手指剑用鸠尾剑点右边护卫脐上七寸处。那两个护卫同时气血滞停,呼吸急促地坐了下去。
“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大喊。”石武的双眼冰冷至极,那两个护卫根本不敢有别的想法。
两剑齐出的石武自己也不好受,他气血不畅地又咳嗽了数声。他知道自己的点杀剑法只能伤人,所以他出招时没有什么顾忌,但没想到光是出这两招就让他这么难受。
这时,石武突然感觉有一双手过来扶着自己,他知道那是柳黎,就一把将她推在地上道:“滚!”
见石武是真的不要她了,柳黎呜咽着坐在地上,默默垂泣。
石武的心也很痛,但他只能这样断了柳黎的念想。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就不该害那么多人。石武不想再做停留,他脑海里现在只要一个念想,那就是快点赶过去将阿大的遗体好好安葬。
石武扶着旁边的门栏站了起来,强撑着身子走了出去。他可以听到从石家演武场内传来的阵阵热闹之声,而他心响起的却是敲着丧钟的哀鸣之声。
秦都今晚的夜冷得可怕,子时之后的寒风更是吹得人不得不裹紧衣服。在南城门轮流守护的黑甲军看着外面不时走入的江湖人士,问过之后他们都说是要去石府庆贺的。石武与那些三三两两的江湖侠士擦肩而过,他的步子有些迟缓,但方向却是那么坚定。
南城门的黑甲军见有个少年郎反常地要出城,就上去问道:“孩子,这大晚上的,你出城何事?”
石武的眼透着寒意道:“我爷爷死了,他在城外。”
那黑甲军看着石武的样子就觉得有一股冰寒之感窜上身来,他哆嗦了一下后又听到石武说的话,就更加发怵了。那黑甲军咽了咽口水道:“那你自己注意些啊,这深更半夜的,你家人也不派辆马车送你。”
“家人?”石武想起了石老太君,想起了石昱他们的种种,冷笑道:“我在这里没有家人。”
那黑甲军见此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他看着那个步履蹒跚的少年一步一步向着城外走去,没入了黑暗,渐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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