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生药剂注入了吗?”
“适格者供血500毫升……”
“再喊一批疗之一道的符篆家来,快!”
苏明安听见的,是这些声音。焦急的,悲伤的,期待的……
……难道回档到很久以前了?
入眼是八棱花般的无影手术灯,周边是急救仪器滴滴的声音,珍贵的适格者之血顺着管线注入他的身体中。见他苏醒,这些医生都露出极为惊喜的表情。
“太好了……救回来了。”
“您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
“输血不要停,再多资源都要投进去!”
一时间,一股无法名状的恐慌攫住了苏明安的内心,他的瞳孔缩紧,刹那间几乎忘了呼吸。
……这是哪个时间节点?
不用回忆了,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这要用什么来解释?
他下意识朝系统时间望去——
……
【2025/03/24,01:32】
……
一切好像不需要多思考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耳边的声音如同水乳相融,惨白的医疗色坠入了灰暗。
床边的人们依旧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施以治疗,拼命挽回他摇摇欲坠的生命。
……他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没有想过——自己从将近132层的高楼一跃而下,砸成一摊模糊的躯体、血肉四溅……都这样了——还能被救回来。这明明是不可能存活的高度,他存了试探叠影与神灵的心思,看看祂们会不会阻拦他自戕,但直到坠落之末都无人插手。
砸成血肉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心安,看来这次可以放心回档。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
神灵与叠影无力阻止他自戕……人类却拼尽全力用他们极限的生命力与医疗技术,挽回了已经砸成碎末的他。
……
他挣扎着不想活。
……
他要回去,挽回苏洛洛。这条时间线没必要继续进行下去,再往下滑,很可能关键回档点会卡死……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但是,
人们眼中的希望几乎凝为了实质,救回他的生命时,他们脸上露出一种极为真切的欢喜,比他们自己得救都要更为真挚。
……别救我,别救我,别救我。
内心无声呐喊。
“——各位不要懈怠!继续注入生命力!”不知是谁欣喜的声音。
……别救我,我要回去,只有让我回去,我才能更好地救你们……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不出声,它遭受过冲击力巨大的挤压,无法精准地说出半个字。
“——前线的急救资源调过来了吗?好,继续调,直到饱和为止!一定要让神明大人活着!!”不知是谁拨通电话的声音。
……别救我。
他的视野晃过刺眼的白灯,人们脸上露出紧急与欣喜参半的神情,望着他时透着敬畏、尊敬、向往……
“——我们收到了更多的申请,除了八十岁以上的那一批老人,六十岁与七十岁的老人也自愿为神明贡献生命力。如果必要,士兵们也愿意,足有8912人可以随时待命。”不知是哪里的报告声。
“——好。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牺牲,救下神明大人……”
这明明只是神明大人的一次近乎玩闹的自戕,是祂想要跳转时间线休息的欲望。祂太累了,累得想要自戕一次。
苏明安无法说话,也无法行动,他的身体成了一个不完整的拼块。
好心的医生们把各类珍贵药剂推入他的身体,这些药剂放在外面可以救下成千上万人,却用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无数人为他换命,将生命力疯狂灌入石头中,让他无力的双手紧握着石头,令此身接纳掠夺千万性命的罪孽。
即使他主动松开手,不想吸收这些性命,人们也以为他是没有力气,七八双手同时伸了过来,帮他稳稳握住了这些荧光闪烁的石头。
尝不出味道的血灌入他的喉咙,他的脸向旁边侧去,想要避开,人们却以为他是太虚弱了,按住他的脸部扶稳,令他饮下这些罪孽。
人类对神明的爱化作了一场处刑,行使以爱为名的强迫,疼痛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灵魂。
——他们在拼命地对他呼喊。
不要走。
苏明安的眼前模糊了,他几乎辨认不出这种水光。但他忽然明白了人类寄予神明的依赖。人类贪生怕死,却能将神明固化为一座必须存在下去的灯塔。黑夜时,人类需要祂。白昼时,人类也需要祂。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标志”。
他们只是……需要,“祂”。
以此这些纯理性的思考与依赖转变为了一场坚定而疯狂的爱,为了这种狂热性的爱,人类可以忘掉自身原始的贪生怕死,将生命寄予神明共生,他们可以承接神明的任何命令甚至取走他们自己的命,却唯独无视神明自戕的意愿——其名为,“信仰”。
他们对神明的“爱”是真的。
他们对神明的“强迫”也是真的。
因“爱”而“强迫”,“强迫”是为了导向“爱”。
神明感到手足无措。
是祂自己把自己推上了神位,城主能够暂时退避,神明却不容走下,否则失望与悲戚的文明之火率先吞没的,是他。
……他终于明白为何神灵在千年后,仍是神灵。
一经走上,再无回头。
……
生命体征稳定后,已经到了凌晨五点。
房门口传来声音,吕树走了进来。
他目睹了苏明安砸成一摊血肉后,仍然心有余悸。他不理解为什么苏明安会从空中落下……总不能是自杀。
“……审判庭开始裁决了,裁决对象是诺尔。因为你当时跳下来,大楼上只有诺尔。人们认定是诺尔推了你。”吕树坐在了床边。
苏明安张了张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吕树的脸上是一种白纸般的表情,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局面:“诺尔逃了。现在全天下人都认为他是渎神者,是他害了你。”
苏明安耷拉着眼皮,用眼神示意吕树。
“……我知道,不可能是诺尔。”吕树说:“但那样就没有别人。”
他将被子缓缓移开,露出苏明安的右手——苏明安坠落时,是左侧身体先着地,所以右手还算完整。但也满是青紫色的皲裂痕迹,手骨凸起,骨骼破碎,血管断裂,像濒临碎裂的一块石膏。
“……我在这坐一会。”吕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就安静地坐着。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仿佛世界正在无法避免地滑向深渊。
上午六点,玥玥来了,安静地坐在床边。
上午七点,朝颜来了。她叮嘱苏明安,好好休息,审判庭会公正地裁决渎神的罪人——诺尔。
上午八点,离明月和秦将军都来了,他们表示不用担心,不会再有人害神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渐渐地……距离“十个小时”的黄金回档时间越来越远,无法挽回的恐惧也越来越近。直到苏明安的手指终于稍微灵活,他试图放出傀儡丝,杀死自己——
病房门口却传来响声,仿佛有一个人正在前来。
时间线之末,还是有人来了。
金红色的光芒在走廊外飘摇,像晚霞正在无序地吞没大地。玥玥倏然站起,拔出冰霜般的长剑,指向门外。吕树也拔出黑刀,作出战斗的起手式。
苏明安有些痛苦地闭上眼。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时间线,那未免也太痛苦了。
他跃楼而下,千千万万条性命为救他而献祭,吕树与玥玥拼死守护在他身前。
而来杀他之人……不,救他之人,若他死后时间线再无回转,此人将被两个文明仇恨终生。
“——让开!”门口传来冷喝。
苏明安睁开眼。
来人的瞳孔灼烧着金红的烈焰,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不再仅限于淡漠,而是多了一些恍然。
只是数秒,那人便绕开了霜雪之剑与黑刀,几乎抵在了苏明安面前。他的袍踞在热风中摇摆着,一截小辫子像火浪中舞动的海燕。
诺尔受困于审判庭的追杀,来不了。得知苏明安是跳楼自戕,醒悟而推出真相的人——是苏凛。他意识到苏明安跳楼不可能是因为心灰意冷,只能是因为……
他意识到了。
他们本来就很像。
“……是真的吗?”苏凛这么问,脸上满是复杂。
透过这对金色眼眸,苏明安却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苏明安几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肯定的声音。
他不知道苏凛怎么闯入了第三座塔,但苏凛本来就有跳转的能力,比如莫名其妙跳转到了穹地之外。
苏凛叹息一声。
苏明安也叹息一声。
……下次,能发现得再快一点吗。每次快死了,你才醒悟过来……
……稍微,再快一点……就好。
眼前陷入昏黑。
苏明安第一次体验了如此安宁的死亡。
织梦术的临终关怀下,他在阳光下的草地自由地打滚,满园是金灿灿的太阳花。
苏凛帮他减少了临终痛苦,令烈火焚身的焦灼变为温泉。
天世代10年的长夜下,他合上了苏洛洛的房门,不再聆听她的哭声。
……
天世代15年,叠影孤注一掷。
千年计划只差最后的步骤,如果叠影再不动手,要等上足足千年。
最后时刻,叠影集全部的因果与污染,试图提前让一万条世界线融合,彻底击垮旧日之世。
天空染成了纯黑的颜色,城市的建筑物开始出现重叠的影子,人们脚下也渐渐延伸出了几千道阴影,这是世界线即将提前融合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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