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秋分

    “天地之威?”

    庭院里。

    陆行舟双手负在身后,安然而立。

    对面的老槐树好像是他的同伴一样,也是站在对面。

    一阵风吹过。

    这老槐树慢慢的摇晃,那些枯黄的叶子一片片飘落下来。

    有的落在了陆行舟的肩膀,然后又滑落。

    有得落在了陆行舟得头顶,然后又滑落。

    有得在他眼前飘落。

    陆行舟没有动。

    他想感受到一些什么。

    他感受着风从脸颊上吹过,将白发吹起。

    感受着落叶在沉寂于脚下,慢慢堆积。

    感受着老槐树的摇曳。

    寻找着雨小田所说的那种感觉。

    但他找不到。

    “呼!”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陆行舟依旧是毫无所获。

    他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老槐树一些,然后伸出手掌在那老树皮上慢慢抚摸而过,有些无奈的叹息道,

    “这种感觉,怕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可操之过急。”

    稍许。

    收回了手掌。

    陆行舟走向庭院之外。

    走过了门口的石阶,上了那辆等候在门口的黑色马车。

    明日便是秋分。

    东厂将正式开衙。

    今日,按照原本的计划,陆行舟将要去提前看一看东辑事厂府衙的情况。

    汪亭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陆公公请上马车。”

    今日给陆行舟踩着上马车的,不是汪亭。

    因为后者这两日要盯着长安城的一举一动,绝对不能够在东厂开衙的时候出事。

    所以,忙得不可开交。

    便派过来了自己的心腹,替陆行舟牵马搭凳。

    这是一个年轻的小太监。

    面皮白净。

    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应该是刚入宫没多久。

    但看这谦卑的跪在马车之下,将脊背挺直的样子,和汪亭倒是如出一辙。

    哒!

    陆行舟踩在了这小太监的后背上,他能明显感受到小太监脊背上的肌肉微微用力,显然后者在尽量保持平稳。

    他轻轻一踩,便是上了马车。

    小太监一溜烟儿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打了一下手臂和膝盖上的灰尘。

    然后一脸恭敬地跟在了马车侧前方。

    哒哒!

    哒哒!

    马车徐徐前行,走向东华门方向。

    而在这辆黑色马车之后,则是有着将近百名东厂番役,整齐跟随。

    宛若一条出海地黑色蛟龙!

    煞气森然。

    陆府距离这东华门也就打没多久的路程。

    很快,马车停下。

    小太监又是跪在了马车之下,让陆行舟踩着他下了马车。

    然后带着陆行舟走向东厂府衙。

    那些东厂番役们,则是留在了马车附近。

    “陆公公您小心脚下。”

    整个东厂府衙已经完全修缮完毕,焕然一新。

    因为明天就要开衙的缘故,这里已经没有了那些工部的匠人,只有东厂的番役们守着。

    以防万一之用。

    在门口的位置。

    有着两阶的石阶。

    小太监弓着腰,伸手搀着陆行舟的手臂,送他上去。

    “见过公公。”

    两名守门的东厂番役轰然拱手,单膝跪地。

    “免了。”

    陆行舟摆摆手。

    他站在这门口,然后抬起头,看向那一块被红绸布所覆盖着的匾额。

    左右上下皆是黑色门楣。

    深重威严。

    红色的绸布好像是鲜血,在府衙匾额之上低垂。

    风吹过。

    绸布左右摇曳。

    它所包裹的匾额若隐若现。

    烫金的大字。

    微微闪烁光芒。

    “这匾额是汪千户亲自选的,是……”

    小太监见陆行舟看着匾额发呆,小声的解释道。

    他是汪亭的人,自然要在各种时候为汪亭抢功劳说话,他想着,把汪亭弄这块匾额的过程说的麻烦一些,说的认真一些,这样能让陆公公有好感。

    但是他刚一开口,就见陆行舟扭过了头来。

    陆行舟看着他。

    那个眼神儿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小太监脸色一僵。

    剩下的话没敢继续往下说。

    “你留在这里。”

    “咱家自己进去看看。”

    陆行舟轻声道了一句,走向府衙大门。

    吱呀!

    两名东厂番役已经迅速的将那黑色门楣推开。

    因为是新修葺的缘故,里面还有着一股子的新涂抹的油漆的味道。

    陆行舟迎着这种味道走进了这东厂府衙里面。

    ……

    黑色。

    是这东厂府衙的主色。

    砖瓦,墙壁,甚至连那屋檐,还有所有正对着前门的那处府衙大殿,它的墙壁,窗户,它门口的栏杆,大门等等。

    一眼看过去,给人无法形容的森然冷冽之感。

    陆行舟慢慢走到了这大殿之前。

    空气里依旧是有那种新木的味道,并不是很刺鼻,反而有些好闻。

    大殿里面。

    光线有些昏暗。

    但陈设不觉却是很熟悉。

    是按照司礼监的制式来布置的。

    公案。

    正对着大殿的门。

    一张崭新的楠木金丝椅,安静的放在公案之后。

    公案之下,是几张整齐排列的椅凳。

    那是给面见之人准备的。

    在这大殿的后面,是一道巨大的图案。

    图案高丈许。

    应该是一块巨大的石板,黑色的石板上,被人雕刻出了一副鹰衔鱼的图案。

    凶鹰为黑。

    鱼为红。

    鹰张牙舞爪,一双眸子凶残冷冽。

    鱼被从水中抓起,正扭动着尾巴,眼中充满惊恐。

    陆行舟走过去,轻轻的抚摸了一下这图案,感受着上面的冰凉,还有那种高低起伏的触感,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然后他就这么安静的站在这昏暗的光影之中。

    沉默着。

    稍许。

    他捏起了兰花指,闭上了眼睛,轻轻哼唱起来。

    “咱家本是那书院一书生。”

    “才高八斗,世无双。”

    “去年今日此时间。”

    “咱家辞了那旧友,别了那师长,满心欢喜来了这长安城呀。”

    “本想着金榜题名状元郎,红袖添香把酒欢……”

    “却不料……”

    “如今落了个人不是那人,鬼不是那鬼。”

    “是人也嫌呐,鬼也厌。”

    “咱家该找谁来说说这个理呀……伊呀!”

    那姿态,满是柔软妖娆。

    那声音。

    字正腔圆,好像要穿透暮色。

    那模样儿。

    此时此刻看起来,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歇斯底里,反而是有些平静。

    “找谁来说说这个理呀……咿呀……”

    “说说这个理呀……咿呀……”

    陆行舟把这最后一句,重复唱了三遍。

    然后停下!

    兰花指依旧悬在半空,脑袋依旧歪着。

    白发从侧面垂下来。

    他闭着眼睛。

    这一次没有留下眼泪。

    而是红唇翘起,露出了一个异常得意的笑容。

    “找谁说这个理呀……”

    “自然是找那千娇百媚,魂牵梦绕的容儿啊,啊啊啊啊……”

    一曲罢。

    陆行舟依旧有些意犹未尽,那最后一个阴柔的声调儿,连续转折起伏,在这大殿里回荡。

    他的脸上,笑意也越来越浓。

    明日秋分。

    午时三刻。

    圣旨昭告天下。

    他陆行舟,将真正的入主这东厂府衙。

    天下瞩目。

    荣光,权威,滔天!

    反观当年杀他的那个女人。

    徐盛容。

    却已经是家破人亡,声名与容颜俱毁。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行舟脸上的笑异常浓郁,他走到了那个给自己准备的楠木金丝椅子上。

    然后坐下。

    靠在厚实的椅背上,右手食指轻轻的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咄咄咄的声音。

    还有他轻声的吟唱声音。

    混合着。

    在这充满着油漆和新木味道的大殿里,慢慢回荡。

    他的身影就那么隐没在这昏暗之中。

    似乎在逐渐模糊。

    ……

    翌日。

    午时三刻。

    秋分。

    天空碧蓝高远。

    偶有几朵白云于苍穹上悬挂。

    好像是被最高明的画师画上去的一般。

    精致而飘渺。

    鸟雀飞掠而过。

    宛如一条线。

    这东华门之前,东厂府衙之前。

    三千东厂番役浩浩荡荡,整整齐齐,排列。

    所有人都身姿挺拔。

    头戴皂帽,身披皂服,一身冷黑。

    胸口绣着鹰衔鱼的图案。

    腰间配制弯刀。

    他们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低垂。

    阳光明媚。

    但他们所在之地,却皆是阴影。

    好像他们自己,也融入了那种黑色的阴影里面。

    只有刀柄上的那一圈金属光泽。

    反射着光。

    但也是拥有着无尽杀气的光。

    鹰鱼旗。

    在这队伍的四周摇曳,风吹的并不是很剧烈,但黑色的旗帜依旧发出猎猎之声。

    嘎吱!

    嘎吱!

    嘎吱!

    黑色马车慢慢从街道的深处行驶而来,这些东厂番役们,更是把脊背挺的笔直。

    希律律!

    马车最终停在了东华门之前,停在了府衙大门之前。

    “吾等恭迎督主。”

    三千番役,齐齐单膝跪地,暴喝出声。

    那声浪好像是雷鸣翻滚。

    汪亭,一溜烟儿的跑到了马车前,先是给陆行舟掀开了车帘。

    然后又跪在了地上。

    陆行舟踩着他的后背走下马车。

    今日的他。

    紫金蟒袍,六爪金纹。

    白发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张脸,也是好似刀削而出,冷峻异常。

    他抬手。

    哗啦!

    三千番役得令,齐齐起身。

    “谢督主!”

    他笑了笑,走到了那昨日已经来过一次的府衙大门前。

    “督主,请!”

    汪亭一直跟在他身后,从旁边拎过来了一根绳子,放在了陆行舟的手中。

    绳子的另外一端。

    连着门楣之上的那块红绸布。

    “今日起。”

    “东辑事厂,正式开衙!”

    “吾等监管天下,刀斩不平!”

    万众瞩目之下,陆行舟以内力催动,浩荡之声如惊雷滚滚,直接在这一片天地之间炸裂而开。

    哗啦!

    他也是随之用力拽开了那根绳子。

    红绸布随风而起。

    露出了下面的那块匾额。

    通体漆黑。

    好似墨水。

    整块匾额之上,雕刻着鹰衔鱼图案的纹路。

    同时还写着四个烫金大字。

    东辑事厂。

    “吾等见过督主。”

    “督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千番役,再看着那块匾额,这杀气又是如龙虎般呼啸而出。

    天地似乎都变的有些黯淡。

    天空上的云,都似乎在退让。

    那呼喝之声冲破云霄。

    稍许之后。

    开始有人陆续送来贺礼。

    “大内陈暮陈公公。”

    “前来道贺。”

    “司礼监秉笔,雨小田雨公公。”

    “前来道贺。”

    “赵国公长子,赵如亭。”

    “前来道贺。”

    “刑部尚书,王文章,前来道贺。”

    “吏部尚书……”

    “工部尚书……”

    随着一个个名字报出。

    这满朝文武,三公六部,基本上全都露面了。

    没有露面的那些,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残。

    已经没有行动能力的人。

    而他们也是派来了自己的代言人。

    比如赵国公,派来了自己的儿子。

    这些人自然都不是空手而来,都准备了一份厚礼。

    所有人都清楚。

    东厂正式开衙,也就代表着,陛下要对天下用刀了。

    这份厚礼,这份诚意,虽然不能避免东厂砍自己,但至少,能够让东厂的刀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能够轻一些。

    不是抄家灭族。

    而是留一线生机。

    “关陇蟒行骑,董长兴。”

    “为督主贺。”

    一道低沉雄浑的声音而起,惊动了已经出现在现场的那些所有人。

    蟒行骑。

    这是大魏朝的国之重器。

    竟然也为东辑事厂送来了贺礼?

    “广元卢家,为督主贺。”

    随后,又是一个声音。

    随着这个声音出现的便是一队格外豪华的依仗。

    这依仗里面带着的不是人,全部都是贺礼。

    前后队伍共有七八丈。

    每一顶轿子都是沉甸甸的。

    虽然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看这架势,再联想卢家的豪奢。

    猜测定绝对不简单。

    “石泉七匪,为督主贺。”

    随后,又是来自于石泉的人。

    这次不是黄沙匪,而是七匪,因为朝廷的公文已经送到了石泉,支持开山劈路的告示也已经贴了出去。

    所有石泉的匪盗,除了一些真正的大恶,其余的都因为这公文告示,从黄沙之地转移到了山里。

    七匪,合并为了一处。

    他们合力来给东辑事厂道贺。

    “为督主贺!”

    “为督主贺!”

    “为督主贺!”

    随后,又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家族,势力,或者是江湖之人。

    他们也都是给东辑事厂送来了贺礼。

    陆行舟就站在这东辑事厂府衙的大门之前,那块鹰鱼匾额之下。

    静静的听着这些名字。

    看着那些在街道上浩浩荡荡,汇聚的越来越多的身影。

    他脸上似乎有笑容。

    但却又不是笑容。

    如今,自然是威名震天下。

    权柄滔天。

    人人敬畏。

    但,他心里却恍惚之间,没有了那种期待,或者兴奋。

    ……

    当初要做这东厂督主。

    是为了屠灭徐家。

    徐国公府。

    如今,国公府已经灭了。

    烟消云散。

    徐盛容也成了丧家之犬。

    后续的雪耻,折磨,哪怕是杀徐盛容,也应该不费多少力气了。

    那么。

    再要这东辑事厂,做这东厂督主,还干什么用?

    难道,真的要替老皇帝平衡天下?

    真的要,为国计生死?

    陆行舟感觉有些疲惫。

    从内心深处到肉体的那种疲惫。

    他双手负在身后。

    白发随风而动。

    看着远处的苍穹,还有那些白云,有些恍惚。

    这时。

    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故友,徐盛容,为督主贺。”

    呼!

    随着这道声音的出现,那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队黑衣人。

    左右两列,各自有二十几个。

    他们四个人一组,抬着一口棺材,正飞快地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那情形格外诡异。

    哗啦啦!

    这场景出现地时候,那些满朝文武,江湖世家之人,都是纷纷面露惊恐,然后四处退让。

    毕竟,这架势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大部分人虽然来送贺礼。

    但只是出于忌惮。

    绝对不会真的为东厂挺身而出的。

    哗啦!

    很快,中间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五口漆黑的棺材,被抬到了这东厂府衙门前。

    阳光猎猎。

    腥臭的味道隐约散发了出来。

    那名看似为首的黑衣人,往前两步,对着台阶上的陆行舟,拱手道,

    “见过督主。”

    “某奉容姑娘之命,给督主送这开衙的贺礼。”

    “哦?”

    看着黑衣人,看着五口棺木,闻着那空气之中隐约弥漫着的腥臭味道,陆行舟脸上的恍惚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笑容。

    他微微颔首,道,

    “有劳。”

    “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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