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余风到底曾是兵部尚书,狱中主事对他还算照顾。在牢里关了数日,除了眼中密密麻麻的血丝,他看上去与往日并没什么分别。萧惟和谢无猗来时,褚余风正盘膝坐在草席上,出神地望着在窗口打着旋儿的灰尘。
对于这两位的到来,褚余风并不意外,他很清楚就是他们把自己一家逼上绝路的。褚余风转回头,看向谢无猗的目光深沉而冰冷。
“乔大人遭受的一切马上就要落在老夫头上了,恭喜乔姑娘得偿所愿。”
谢无猗坐在牢门外和褚余风对视。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无多少怨恨,也无大仇得报的畅快,有的只是无法言说的怅然。
她想起萧豫给她讲的褚余风的往事,是什么让一个正直刚强,敢以文臣之身对抗千军万马的人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呢?
“为什么害他?”
“这重要吗?”
褚余风满脸无所谓地冷哼道:“改路线图的是老夫,让乔大人求告无门的是老夫,指使闻逸劝说改道的是老夫,截杀送信使的是老夫,平麟苑里派人杀你的还是老夫。闻逸逃了,老夫本想杀了他,但他说有护身符,老夫才一直留着他的命。老夫都认罪了,乔姑娘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么轻易就承认所有事了?
谢无猗抿着嘴,手指在左手掌根很自然地画着圈。她本对褚余风的苦衷不感兴趣,但无论是害人还是摊牌总得有个缘由吧。
“因为他拒婚,因为他揭发你儿子强占土地,你就要置他于死地?”
褚余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无猗,忽然就笑了。
宛如冬日的湖面上乍然裂开冰纹,漫上了汩汩活水。
“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褚余风认罪认得十分痛快,不出一日三司就将他的供词整理好交给萧豫,可谢无猗总觉得这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尤其是褚余风语焉不详的回答和堪称慈爱的笑容,直令她毛骨悚然。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谢无猗正迟疑思索,就听萧惟问道:“褚大人为什么想见少观?”
褚余风明显一怔,眼神也有短暂的失焦。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思绪,直视萧惟的眼睛,“听说他和瀚儿在万春楼起过争执,祝老将军好歹是老夫的恩师,这句对不住瀚儿拉不下脸来说,老夫可以替他说。”
他答得滴水不漏,萧惟和谢无猗心中却疑窦丛生。
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争风吃醋,甚至连争执本身都是褚瀚有意为之,褚余风为什么会这么介意?
“褚大人在江南庄屯兵了吧。”
褚余风眼中掠过流星般的迷茫。
萧惟若有所思地朝成慨伸出手,他翻开从兵部搜来的死士名册,一页一页读着里面的名字。
褚余风的面色终于灰败下去,他佝偻着身体,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撑住头,良久才道:“那些……是老夫的人,他们是见不得光,可谁又能一辈子都活在光里呢?”
他猛地抬头,不无嘲讽地逼视萧惟,“也是,燕王殿下久不在朝,哪里懂得这些?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可只有一句,老夫虽为毕安降臣,纵有千错万错也只是为了自保,老夫从没有想过谋害嘉慧太子,背叛陛下!”
褚余风的表情语气不似作伪,谢无猗好像又在虚空中捕捉到一丝光亮。可萧惟听了褚余风的话却大笑起来,他拢住大氅,双腿蜷进椅子,软绵绵地仰倒在靠背上。
“豢养死士杀人夺证是尽忠职守,私设机关暗中屯兵是忠君爱国,褚大人真是让‘不忠不孝’的本王大开眼界啊。”
褚余风并不理会萧惟的阴阳怪气,他快速转向谢无猗,“乔姑娘,老夫问你,为什么当初乔大人会死?为什么现在老夫会死?”
萧惟的笑声停止了,他顺势歪斜身子,抬手托住下巴。
谢无猗默然盯着褚余风,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哪怕她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乔大人曾支持嘉慧太子吧?嘉慧太子一倒,马上就有人从中作梗,把那些旧臣无论轻罪重罪一锅端了。不然,乔大人何至于死?”褚余风说着说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两声,“现在呢,真相大白了,老夫这个幕后主使自然也活不成啊……”
这番“真情流露”如同一道闸门开启,谢无猗耳边再次想起萧豫的话。
嘉慧太子活着,我们这些皇子就都是他的敌人。
夺嫡之争兄弟阋墙谢无猗不懂,她只知道若乔椿真的是萧爻一党,他会比谁都更希望萧爻活着,看他在邛川战场上立下不世之功,成为大俞文武双全的帝王。
谎话重复千万遍也能成真,何况是绝境困兽。
褚余风暗示他是替罪羊,分明就是在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他若是螳螂,那黄雀在哪?
谢无猗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牢门口,双手握住栅栏。
“路都是自己走的。君子不党,褚大人真的冤吗?”
褚余风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胸口似破了的风箱一般嗬嗬作响。
“乔姑娘一介女流,不懂朝堂上的规矩。在朝为臣都是被推着向前走的,怎么可能‘不党’?”褚余风双手交握在膝盖上,“别的不说,卢相那只老狐狸是支持你查军粮案的吧?”
谢无猗眯起眼睛,褚余风说得不错,卢云谏的确是明确表示不干涉她行动的人。
他是萧婺的舅父,所以这也是萧婺和萧豫的争斗吗?
不,不对。谢无猗霎时间如同醍醐灌顶,褚余风有话没有说完,他一定还知道别的什么,不然他不会用毫不相干的祝朗行吸引他们过来!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褚余风马上就要死了,怎么才能从他口中撬出这个秘密呢?
她满心里都是军粮押运案,萧惟身在局外,自然看见了更深了一层。
当初褚余风下狱是皇帝亲口下的令,没人敢和他说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连褚瀚谋杀燕王夫妇的罪名也不曾告知褚余风。他费尽心机让他们过来,不就是想知道褚瀚到底被判了什么罪吗?
既然如此,他可以遂了他的心,只要——
萧惟的目光定格在谢无猗素白的侧脸上。
只要他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褚大人可以不选啊。”萧惟揉着太阳穴笑道,“你做不到不选,为了阵营放弃是非又觉得身不由己,你连自己的路都选不明白,活该失败嘛。”
他摇摇晃晃地垂下双腿,走到谢无猗身后,“不管因为什么,你对乔大人下手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一颗弃子。”
褚余风后颈的筋脉搏动不止,他知道萧惟在激怒他,可他控制得住脸上的表情,却控制不住心底的澎湃汹涌。
“所以呀……”萧惟轻轻贴住谢无猗的头发,手绕过她的肩膀给她系好披风带子,“有话不说也没事,我们生性善良,不是非得对一个垂死之人落井下石。反正黄泉路上有褚小哥陪伴,褚大人也不会寂寞。”
一听这话,褚余风再也忍不住,他霍地站起,几步冲到栅栏前,怒目圆睁。
“乔椿这件事瀚儿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难道他也要判死罪吗?燕王你不要公报私仇!”
他果真是为了褚瀚。
至于公报私仇……萧惟不禁在心中鄙夷,褚余风也配和他提公报私仇?
难道他以为他是佛陀菩萨,什么都可以原谅?
他不是仁爱的萧爻,不是迟钝的萧婺,更不是一心求稳的萧豫。但凡是他萧惟看不过的事,他就一定会纠缠到底。
“哎呦呦,没人和褚大人说吗?”萧惟啧啧两声,“好吧,本王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褚小哥为了杀王妃伙同你的准儿媳火烧万春楼,酿成了三十四条人命。一计不成,他骗何御史在卧雪庄布局,险些把本王和王妃做成井底烤肉。哦对了,他在本王去江南庄找证据时发动机关,又差点把本王和王妃绞成肉泥……”
萧惟故意拖着长音,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褚大人您自个儿算算,要不是运气好,本王都死多少回了?父皇定他个斩刑——不算严苛吧?”
褚余风的指甲深深地扣进木栏,双唇不停地颤抖。他一直以为褚瀚只是为救他给谢无猗使了点绊子,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偏执到下了死手。
招惹萧惟这样的笑面虎,早知道就该直接打断他的腿!
江南庄。
这是萧惟第二次提到这个地方了,褚余风只知道那是褚瀚关押闻逸的秘密地点,可刚刚萧惟说江南庄有机关?
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褚余风下意识地喃喃:“机关……什么机关……”
如果褚瀚真的在江南庄布下什么机关,如果萧惟深受其害,那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替他求情了。
见褚余风神思恍惚,萧惟十分满意地上挑了嘴角。他揽住谢无猗的肩膀,轻快地道:“走,我们回家。”
谢无猗与萧惟并肩而行,把所有肮脏污秽都留在颀长斑驳的影子里。身后褚余风的喘息越来越凌乱,越来越剧烈。就在二人即将迈出大牢时,褚余风终于隔着栅栏大喊:
“等等!”
萧惟和谢无猗脚步未停,褚余风着急,猛烈地咳了两声,“燕王殿下!罪人有话说!”
谢无猗眉间一抖,她看向萧惟,从他了然的神情中确认他们赌对了。
褚余风是下定决心把秘密带进土里的,让他改主意难上加难。可对子女的爱是世间父母的本能,为了给褚瀚换一条生路,他肯定会重新考量的。
一声“罪人”,昭示了褚余风的崩溃。
——这才是萧惟设局引诱褚瀚揭发谢无猗的最终目的。
果然,萧惟用口型对谢无猗说道:“我是不是太卑鄙了?”
谢无猗扬起眉毛,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重新隔着一扇牢门对视,褚余风的脊背塌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只是个寻常老叟。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端正地跪在谢无猗面前。
“燕王,乔姑娘,罪人还有一言,之前不说是觉得没必要,因为它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罪人的一点怀疑。但如果……”褚余风喉中哽咽,“如果你们觉得有用,能不能对瀚儿网开一面,留他一条贱命,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都可以……只要他能活着……”
褚余风说得期期艾艾,只可惜萧惟对这种苦情戏码根本提不起兴趣。更何况谢无猗伤成这样,他哪有闲情在大牢里浪费时间?
萧惟冷冷地打断褚余风:“本王没那么多耐心,褚大人最好掂量清楚,有话快点说。”(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