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余风目色黯淡,他自知无法打动萧惟,便再度把希望寄托在了谢无猗身上。
“乔姑娘,罪人给的路线图的确绕路了,你肯定也知道了乔大人实际走的路线。但……无论走哪条路,最多也就是远五六日的路程,何至于多走了半个月啊?”褚余风手撑着膝盖抬起头,红着眼睛道,“大军断粮半月却没有一点动静,难道这期间他们不能暗中从民间临时征调吗?还有负责后勤的祝老将军,他可曾说过一句话?”
谢无猗望着褚余风强抑的眼泪,终于知道自己的心慌是从何而来了。
抛开纪离珠暧昧的态度,抛开江南庄祝家军的标记,褚余风所说的本就是个疑点。
当初谢无猗看到范可庾绘制的路线图时就觉得不对,范可庾的欲言又止更加深了她的疑虑,可被刺客一搅合,她就完全忘了这件事。
如果褚余风所言属实,难道军粮押运案真的另有隐情?
一时间,谢无猗脑海中腾起团团白雾,怅惘又迷蒙,刚放松不到半刻的心弦又重新紧绷起来。
“是,罪人是想报复乔大人。可最多是想害他一个运粮不利,罚俸降职就完了,罪人不会拿嘉慧太子的命去报复他啊!”褚余风深吸一口气,“再说,运送图到底是从兵部发出去的,罪人要是把事做绝,难道就不怕会引火上身吗?”
褚余风字字恳切,充满希冀的目光在谢无猗和萧惟之间飘移不定。
“哦,本王知道了。”
萧惟握了握谢无猗的手,示意她别太着急。他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整理过湿漉漉的头发,挽住谢无猗的胳膊转身就走。
褚余风怔怔地看着满不在乎的萧惟,心里又急又悔。他膝行数步,脑袋抵在栅栏上,声嘶力竭地喊着:“燕王!我儿到底能不能活!萧林衡你说话啊!”
萧惟哼着小曲,连头都没有回。
其实萧惟知道褚余风的话说进了谢无猗心里,不表态纯粹是想最后恶心他一次。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乔椿死前的不甘和绝望,他也得尝尝。
一日后,褚余风以大逆罪被处以极刑。
向来朝廷高官行刑都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场景,更遑论涉及已故的嘉慧太子,故而街上人潮涌动,大家都去围观褚余风斩首了。
昭堇台中空无一人,谢无猗和萧惟身着素衣,静静立于巫堇像前。
待心绪平复,谢无猗手指微动翻出苍烟,她轻吻蝶翼,将手平摊在地上,恭敬地伏身而拜。
她从不信神明,但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地跪谢神明。
谢巫堇昭彰公道,谢这一路上有那么多人倾力相助,以身作桥,陪她等到这一天。
乔椿的罪名虽未全部撤销,但褚余风罪行清楚,证据确凿,官员们心里大多有了衡量,只是惧怕皇帝的威严不曾宣之于口而已。
终于,她的父亲不再是大逆罪臣。
与此同时,褚余风跪在断头台上,听皇帝身旁的内侍长亲自宣读他的罪状。
“兵部尚书褚余风执掌军务,本应标榜诸子,表率群臣。然其于邛川之战时,懈怠职责,坑害忠良,谋叛欺君,毁宗庙社稷,负天道皇恩。今垂巫堇之谕,着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钦此!”
褚余风死死闭着眼,围观的百姓则群情激奋,人群中很快出现骚动。
“原来是他害了嘉慧太子!”
“就这还是尚书呢,砍一次头都便宜他了!”
“都是巫堇佑我大俞,才能让这乱臣贼子伏法……”
昭堇台的大门宛如一道屏障,隔开街巷的喧嚣。五息之后,谢无猗直起身体,左手拈着苍烟,右手轻抵眉心,用只有她和萧惟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诵道:
“诣巫堇安。
今凭苍木传信,烟云颂声,女猗敬拜堇上,长祭诸身:
日月兮昭章,东出夜兮皊皎;
乾坤兮骋望,北伫河兮杳冥。
向古兮游,渺渺兮野荡;
合幡兮兆,关关兮舟轻。
予三光兮太微,从五色兮重华;
祈无思兮璧鼓,度遗世兮文茔……”
这是巫堇的祭词,向来由司巫在重要的祭祀场合唱诵,萧惟早就倒背如流。若在平时,他早就神游九天了,可这一次,萧惟什么都没说,默默跪在了谢无猗身后。
从这个角度,萧惟能看清谢无猗瘦削的侧脸,看清她微黄的发丝,甚至能看清她眼中的蒙蒙水汽。
萧惟不觉跪得更直了些。
这世上有多少人借着巫堇之名谋取私利,连皇室贵胄也不例外,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巫堇之道在抚民心,在渡世人。
只要能让生者安宁,逝者安息,那么巫堇就是真实存在的,跪它又何妨。
也许是谢无猗的神情太过专注,萧惟似乎真的从她眼中看见了日月星辰,看见了湖光山色,看见了整个天地人间。
在这一刻,她比任何人都更像巫堇。
日头转过中天,流光溢彩照在巨大的巫堇像上,也照在生锈的刀刃上,反射出璀璨刺目的光华。
“时辰到,行刑!”
衣摆飞扬,刽子手钢刀落下,炽热的血红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吞没。
“旦兮魂兮!哀兮鸿兮!
风兮沓兮!子兮归兮!
于泽于丘兮,所相天境;
彼荒彼宿兮,有俱生灵。”
念罢,谢无猗三叩首,手指微微一动,苍烟便不见了踪影。她提裙站起,对萧惟福身点头,“多谢殿下陪我来祭我爹。”
这本是女婿我应该做的呀。
萧惟心里想着,换上灿烂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你的心愿了结了,我们回去做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对上萧惟清亮亮的眼眸,谢无猗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笑了。
褚余风已被处斩,但他最后说的话始终让谢无猗心神不宁。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才小心地询问萧惟:
“褚瀚的死罪能免吗?你看我们不也没死……”
既然褚余风不知道江南庄的秘密,那褚瀚就杀不得了。
萧惟闻言,顿时笑得像朵花一样,“小猗真是和我心有灵犀,我们又想到一处去了。”
原来,萧惟以褚瀚救父心切、谋杀未遂为由向皇帝求情,虽然又被皇帝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但皇帝最终还是将褚瀚的死罪改成了流刑。
萧惟凑在谢无猗的脸边,笑嘻嘻地说道:“明天褚瀚离京,要不要去见一面?毕竟刚死了爹,我们这么善良的人也该问候他两句。”
褚瀚是流放犯,按理说不能轻易接触。不过好在萧惟是亲王,现在又管着刑部,连押送褚瀚的人都是他亲自挑的,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谢无猗就在泽阳郊外的一个茶摊上,假公济私地见到了褚瀚。
说起来,交锋这么多次,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一个是万人唾弃的囚徒,一个是站在阳光下的骄子,同样是为父奔波的二人阴差阳错又顺理成章地交换了位置,世间的境遇有时也很奇妙。
萧惟就站在不远处,褚瀚看着亲手将父亲推上绝路的闲散王爷,心情莫名地复杂。
他从前瞧不起萧惟,但事实证明他错了。这一路走来,萧惟的锋芒无人可挡,即便是隐在谢无猗身后,他深沉炽热的信念也始终不曾动摇。
萧惟要告慰萧爻的在天之灵,也要为谢无猗求公道。
所有人都以为萧惟是在帮谢无猗,可褚瀚却知道他们二人的心结本在一处。
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褚瀚收回目光,望向差点成了他妻子的姑娘。
他是为救褚余风才对谢无猗下手的,她和褚余风只能活一个,其余草菅人命的罪行褚瀚根本不在乎。
如果乔椿没有拒婚,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如果。
“乔姑娘恨我吗?”
谢无猗摇摇头。抛开一直以来的算计,褚瀚的表情与其说是悔恨不如说是释然,好像他终于能远离泽阳,远离争权逐利的旋涡。
“如果只是刺杀我,十次都不会恨,反正你也没成功过。”谢无猗转开脸,笑容未变,“可范兰姝做错了什么呢?你明明喜欢她,却还是要逼迫她,作践她,把她踩到尘埃里。”
谢无猗的语气十分温和,却句句带刺,“我已经很自私了,可受人摆布,拿无辜女子的身体撒气,褚公子也算是男人吗?还是只有凌辱一个弱者,看她痛苦绝望生不如死,你才能好受一点,才能证明自己比她强?”
被戳中痛处,褚瀚的脸颊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害人时的毫不手软不过是他自欺欺人。褚余风在时,褚瀚有所倚仗,可若没有褚余风的保护,他也是个软弱的人。
“乔姑娘想说我没用吗?”褚瀚无力地扯起嘴角,“确实,我护不住父亲,也护不住心爱的人……”
“你管这叫没用吗?”谢无猗鄙夷地冷笑道,“在我看来,一错再错,连翻盘的勇气都没有才叫没用。我也还没为我爹洗去污名,但我已经尽了全力,哪怕顶着别人的身份我也不会自怨自艾。”
褚瀚心口大震,本已熄灭成灰的废墟上跳起了斑斑点点的火星。
谢无猗接着道:“褚公子,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江南庄真的是你的吗?”
如果是,褚余风养着那么多死士,为什么不在谢无猗和萧惟进庄时杀死闻逸,让他们扑个空不是更稳妥吗?
这一切只能说明,江南庄背后还有一股势力。
褚瀚双手猛地收紧。他仓皇退了半步,咬着干裂灰白的嘴唇,声音低不可闻,“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没说实话。”谢无猗取过茶杯,让褚瀚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范兰姝好好的,押送你的是殿下的人,你不会死,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往泽阳送信吧。”
褚瀚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谢无猗把一个包袱交给了押送他的手下。
“我让云裳打点了冬衣和路上的吃食,”谢无猗一一展示过后,再次叮嘱道,“劳烦二位兄弟帮忙照顾他。”
这两名差役本就是萧惟的人,听谢无猗这么说忙连道“不敢”,并承诺会保证褚瀚的安全。
“你爹揽下江南庄换了你活命。”谢无猗别有深意地盯着褚瀚,“如果你还有点良心,还记着你爹和范兰姝,就按殿下的安排好好活下去。”
褚瀚脸色变了又变。
原来乔椿养了这样一个女儿,原来萧惟帮助的是这样一个姑娘。
她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这才毫不掩饰地收买他。而他已分不清在这精明的算计里,她是不是想拉住他,给他个坚持活着的理由。
最初下棋时,每一颗棋子都觉得自己是执棋者。
只可惜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他来得晚,走得远,以至于再也无法回头。
半晌,褚瀚才朝谢无猗深深一揖。
“多谢乔姑娘,在下告辞。”(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