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路上,萧惟和谢无猗踩着浓浓的雾气,来到山顶一间名为“蓬庐”的草屋。
这里是萧惟的秘密基地,从前他不想见人时便会躲进来。结果离京去了麓州两年,蓬庐无人照管,也就荒废了。
二人对坐桌前,萧惟拿出偷偷藏起的酒,沉默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事情暂时有了结果,萧惟就算再抗拒也能清楚地意识到,他和谢无猗的合作接近尾声了。
他还有什么办法留下她,用褚余风的怀疑可以吗……
萧惟本是不爱醉的,今日不知怎的竟也喝得微醺。隔着朦胧的云雾,他忍住头重脚轻的晕眩踌躇开口:“小猗,其实江南庄那天……我说的不全是假的。我……确实需要在泽阳重新立足,而大哥的案子就是最好的突破口。我……”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竟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深埋着头,紧张地搓着衣襟,等待长辈的责骂。
一只瘦削的手扶在肩头,萧惟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是谢无猗无比恬静的笑容。
“我知道。”谢无猗勾手敲了敲萧惟的肩膀,“我接近殿下的目的也不纯啊,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她顿了顿,目光微垂,“而且……我现在也有事瞒着殿下,暂时还没到说出来的时候。”
褚余风死了,褚瀚流放,何茂良被贬出京,乔椿的罪名也抹去了“谋害太子”的大逆一项,可案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半个月的延误,江南庄的归属,祝家军的标记,纪离珠的要求……
有些事她能告诉萧惟,有些不能。谢无猗要面对的,远不止一个军粮押运案。
萧惟的眼中升起淡薄的水汽,谢无猗这样轻易地理解他,不计较他的欺瞒和利用,究竟是因为在乎还是不在乎?
罢了,他早该有答案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小猗,不危害到大俞的我就不会逼你。只一点……”萧惟半开玩笑地靠近谢无猗的脸,“如果你心有所属了一定得告诉我,好不好?”
谢无猗不觉失笑,这个人醉了吧。
可看到萧惟那可怜兮兮的近乎哀求的表情,她也不好拒绝,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得到许诺的萧惟心满意足地趴倒桌边,目光却定在谢无猗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谢无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轻咳一声偏开头,从怀中取出那张写满了密语的和离书。
萧惟没有动,太阳穴上的青筋却跳得厉害。只见谢无猗走近两步,默然道:
“当初我让花娘给殿下送和离书,一是提示范可庾口供的位置,二是……”
本是早就做好准备要对萧惟说这番话,可真当开口时,谢无猗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扼住咽喉,连发声都困难。
“二是想告诉殿下一旦事了,我们可以和离。我爹终究还是罪人,我也是罪眷……”谢无猗苦笑着摇摇头,“殿下,高阳公主说得对,我不配做你的王妃……”
萧惟定定地看着谢无猗,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她不是想离开他,是怕连累他,对吗?
所以,这数日相处中时不时冒出的温情,在危急时刻挡在他前面的坚定,不全是他一厢情愿。
心口涌上难以遏制的冲动,萧惟翻手扣住谢无猗冰凉的手腕。
“小猗……”他温然唤着她的名字,“京兆尹府说煽动百姓的人都是被褚瀚威逼利诱的,他们的指控做不得数。父皇已经赐你金牌,你是被父皇亲口承认的燕王妃,我脸皮厚,从来都不怕别人说什么。”
谢无猗背后隐隐有汗渗出,她握紧双拳,脱口道:“可是殿下答应了什么条件?”
条件……
萧惟目光微暗,再次想起他去宫中揭发褚余风时的场景。
年迈的皇帝斜靠在枕上,一边喝药一边听着萧惟铿锵有力地陈述褚余风父子的罪行,最后请求他按律严惩,告慰萧爻的英魂。
皇帝侧过头,这个曾经让他最操心的小儿子长大了,个子比他都高了,眉眼间再没有孩童的稚嫩。皇帝面沉如水,支走萧豫后方缓缓道:“刑部尚书丁忧回乡,从今天开始你来代替他的职位吧。”
萧惟猛地抬头,“父皇?”
出身和序齿摆在那里,萧惟只想做个四处晃荡的闲人,他不想与兄长们相争,不想成为他们的眼中钉,更不想沾染分毫权力,脏了自己的心。
“你不是一直追求真相吗?刑部就是全天下最看重真相的地方,朕在成全你。”皇帝的语调平淡无波,“你若答应,朕连你的王妃也一并成全了。”
萧惟的双手缓缓收紧。
他的父皇果然早就知道谢无猗的身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虽然找出了谋害萧爻的凶手,他们却也搅得朝堂人心惶惶,元气大伤。
他不拆穿,默许他们胡闹,已经是格外恩宽。
皇帝嗽了几声,从枕畔取过一枚金牌,“这枚金牌是朕从明庙请出来的,拿去带给你的王妃。以后,大俞没有乔氏,有的只是燕王妃谢氏。”
巫仪憼声。
这是集无上神祇与巍巍皇权于一体的象征。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萧惟不接受这个条件,他就要失去谢无猗了。
心口一抽一抽地疼,萧惟思量再三,重重地磕了个头。
山风吹开烛影,褪去满殿绚烂的金色。
“别担心,刑部离那帮老东西很远的,他们争来斗去影响不到我。”萧惟看着谢无猗,伸了个懒腰笑道,“倒是你,之前不是要和我交换问题吗?我想好要问什么了,褚小哥的秘密没挖出来,你可不可以先别离开?”
在燕王府这段时间,谢无猗发现了一个规律,但凡萧惟嬉笑着伸懒腰打哈欠时,他说的大多是真心话。
就如这一次,他是真的希望她留下。
二人一站一坐,谢无猗迎向萧惟的灼灼星目。被水雾浸得蒙昧的瞳眸里,映着满山青翠,也映着她素白的双颊。
那道光芒刺得谢无猗心里空落落的,亦令她有些茫然。
她以前从不会这样的。
一个古怪骇人的念头钻出水面吐了个泡泡,连谢无猗自己都不敢相信。
眼前的世界有一瞬间的模糊,谢无猗别开头转了话题,“殿下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无猗吗?我爹给我的字是九猗,可自从我成了罪眷,九猗就不存在了。即便我取代了谢九娘的身份,我也终究不是她。”
乔蔚不是乔蔚,谢九娘不是谢九娘。
虚虚实实,一路走来,她能握住的仅剩一个空芜的名号。
萧惟志不在养猪,不在儿女情长,而她也不属于困锁笼雀的宫闱高墙。
他不愿让她走,固然是顾念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可他却忘了,他们本是虚情假意的临时夫妻,是两条相交后注定渐行渐远的线。
萧惟沉默着取过谢无猗手中的和离书,点起火折子,将那张纸烧成灰烬。
晨风吹过,纸屑如一只散了形的青鸾,迅即消弭于缭绕的山野。
“这封和离书连我们的名字都没写,不算数。”萧惟认真地,诚挚地望向谢无猗,“小猗,你是你自己,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你自己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谢无猗耳中,犹有万钧。
他真的理解她。
谢无猗眼眶微红,只听萧惟轻声道:“在我看来,你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不是强留你……”
不是强留吗。
哎,半真半假的话说惯了,自己都快信了。
萧惟的心里又酸又涩,他扬起嘴角,扯出一个不是很好看的笑容,“你就当是在燕王府歇歇脚,养养伤。若有一日你决定要走,我们就重新写一封和离书,好不好?”
他的话里包含了太多的宽容,太多的恳切,沉甸甸的,让谢无猗接受不住。
花飞渡自江南庄回来就受了寒,眼下正在燕王府养病。
那就……先不走,再等等看?
在某一瞬间,谢无猗忽然想,要是自己真能做他的妻子就好了。
可,她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早就无法动心了啊。
“那……殿下有什么愿望吗?”
萧惟站起身走近谢无猗,低头看向那张令他心动的,如白瓷般清皎坚韧的面庞。
“养猪也养你,”萧惟眨了眨眼睛,“或者你给我一张和阿年一样的身契也行。”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谢无猗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她承了萧惟莫大的关怀和恩情,既然他想要平安喜乐,那她在完成自己的心愿后一定要让他平安喜乐,之后再不亏欠地离开。
天色微明,谢无猗从山顶眺望远方。泽阳只是一方不大的城,萦绕着沉酣寂寥的雾,也藏着斑驳的杀意与生机。
以前她不喜欢泽阳的冷漠和拘束,总想着逃离。
后来乔椿死了,她痛恨泽阳,又期盼回泽阳,硬生生把一颗心劈成两半。
而现在……
感受到与她并肩的萧惟身上的温度,谢无猗忽然觉得泽阳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除了花飞渡,还有不计较麻烦,愿意真心待她的人。
踏实的成慨,跳脱的封达,细腻的春泥,干练的云裳,他们都很好。
天大地大,处处可为家。只要能做自己,在哪里都无所谓。
谢无猗和萧惟上山时没有让人跟着,成慨在山脚下严阵以待,封达却早已歪七扭八地挂在树上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马沿小路疾驰而来。
春泥在成慨面前勒停马匹,蹙眉问道:“王妃呢?”
“一个时辰前和殿下进山了,”成慨见春泥面色焦急,心中一格,“出什么事了?”
春泥抢过成慨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抹干嘴唇道:“范姑娘被带走了。”
成慨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连刚被吵醒正灵魂出窍的封达也不由坐直了身体。范兰姝被锁在王府,萧惟吩咐过谁都不能见。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敢闯进燕王府拿人?
“楚王殿下亲自来府,说京兆尹府审出范姑娘涉嫌火烧万春楼,要带她回去问话。”春泥懊恼地跺着脚,“我和云裳怎么敢拦楚王?范姑娘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成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封达先明白了。
萧豫想尽可能减少军粮押运案对朝局的影响,褚氏父子一死一流放后,与之有关的人都要尽快定案。范兰姝是被萧惟和谢无猗擅自保下来的戴罪之身,如今她被小笛供出,杀人偿命,她必须死。
只有她死了,才能保证萧惟不受非议,保证谢无猗不被牵连,保证燕王府只是纯粹的受害者。
萧豫的做法说好听点是照顾兄弟,说难听点不就是灭口吗?
哎,这下王妃要伤心咯……
封达抬头望向满山蓊郁,罕见地长出一口气。
林间晨雾未散,如同睡眼惺忪的神女无意间甩开薄纱,双腮含笑,凝眸不语。影影绰绰间,有两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正站在山巅,等待那轮永不缺席的红日从地平线升起。
等待长夜老去,魂灵安息。
等待新的一天拉开大幕——
苍穹莽莽,轻烟代祭。(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