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先帝遗诏,大俞行二十七日国丧,民间只在国丧期间禁宴乐嫁娶,百日素服即可,这位刚愎果决的帝王把他的仁慈都留在了最后一道圣旨中。
萧豫登基后,为先帝上谥为“武”,尊卢皇后为太后,并定于年后改元晏兴。新帝即位,大赦天下,萧豫下旨免去了乔椿等主犯家人的罪眷身份。
谢无猗两年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
不过谢无猗同时收到了个不太好的消息,祝朗行被先帝派去驻守西境了。
祝朗行人是不够聪明,但胜在真性情,他这一走平日里想找个凑趣的人都不能了。
然而最令谢无猗不爽的是,萧惟自不需要日日在宫中守灵开始就一直住在刑部。起初她以为他是因先帝和叶娘相继去世大受打击,加之怀疑她下毒才心有芥蒂,因此也不觉得怎样。可一连半个多月过去,萧惟还是不回府,她派春泥去了好几次刑部,硬是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怎么没完没了了?
谢无猗不喜欢这样,这日她实在受不了,便带着吃食亲自找上门去。
萧惟总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吧?
恨也好,怨也罢,总要掰开揉碎辩个分明,哪怕他不愿让她再做燕王妃也是个说法。
没想到谢无猗刚到刑部,侍郎裴士诚早已等在门口。
一见这个人,谢无猗就觉得头大。
裴士诚与何茂良是同榜进士,二人都是出了名的莽直,裴士诚更是古板到油盐不进的程度,听说这段时间他和萧惟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差点没把刑部的房顶给掀了。
“臣见过王妃。”裴士诚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刑部掌管朝中机要,尚书大人吩咐,无关人等不得靠近。”
刑部只论品级不论爵位,因此裴士诚只称萧惟为尚书大人,从不把他当燕王看。谢无猗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萧惟让他来拦自己的。
谢无猗轻笑道:“月前我帮京兆尹府抓了个下毒的人,听说凶手和死者已经移交刑部了,好歹我也出过力,难道我想知道死者的身份也不行吗?或者说,连给殿下送吃的也违反了刑部的律例?”
“不敢。”裴士诚板着脸回答,“王妃若想看此案的卷宗可留书一封,臣会差人送到王府。但尚书大人公务繁忙,前日说了要在年底前把所有案卷看完,还请王妃回府。”
说完,裴士诚合袖深揖,朝谢无猗拜下。
罢了,萧惟根本不想见她,她又何必讨个没趣。
谢无猗想解开误会,但也做不来低声下气地讨好。她对裴士诚点了点头,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转动,将刑部门里的一声叹息碾碎在风里。
“老臣给燕王妃请安。”
谢无猗正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连忙走下来,福身回礼。
“卢大人。”
先帝去后,太后卧病于长秋殿,卢云谏更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原本对谁都笑眯眯的胖老头脸都瘦了好几圈,脊背也肉眼可见地弯了下来。
“王妃刚从刑部回来吗?”见谢无猗不答,卢云谏也不介意,只了然地笑道,“燕王总是耍小孩子脾气,王妃别往心里去,他也是伤心过度。”
谢无猗半眯起眼睛。她其实不愿意和卢云谏打交道,这个人总是俯视一切,然后从一团散乱的线中不慌不忙地挑出对自己最有用的那一条。
眼神太犀利便是讨人厌了。
“燕王能参与朝政是好事,陛下一定也是这么想。”卢云谏笑着折了折袖口,“臣老了,朝中有窦相,来年开春就是春闱,还有的是后生。和王妃说句交心话,老臣就等着朝事平顺后告老还乡呢。”
他们的关系谈不上亲近,燕王府和卢氏也素来没什么交情,谢无猗摸不准卢云谏说这番话的意图。他能从她这探出什么口风呢?
抛开萧豫和萧婺在皇位上的对立关系,萧豫登基后对卢氏还算宽容。有先帝遗诏在,卢云谏和窦文英自然稳坐首席辅政大臣之位。除此之外,萧豫命萧筠总领兵事,把户部的帐毫无保留地交给萧婺,另有一个曾经亲近卢氏的御史也被委以重任。
萧豫的意思很明显,眼下的大俞虎狼环伺,经不起内斗,他要对扶助自己登基的萧筠委以重任,要对身为嫡长兄的萧婺加以安抚,更要对世家的中流砥柱交付信任,对政敌彰显宽仁。
论情论理,萧豫都占了上风。
卢云谏的地位依旧无可替代,难道是因为萧婺错失皇位他便心灰意冷,打算封金挂印了?
也是,数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换谁都不会轻易接受。
谢无猗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就当个沉默的听众。
这时,一个小乞丐跑了过来,卢云谏目光闪动,从怀中摸出一个馍和两个铜板。
想到卢云谏年轻时的经历,谢无猗不禁感慨:“卢相心善。”
“老臣没淋过雨,可也湿过鞋。”卢云谏望向斜对面的纪氏当铺,轻描淡写地道,“最近泽阳离开了好多人,那个纪老板就是其中之一。哎,可怜了他接济的那些孩子,又要回到风餐露宿的年月了。”
谢无猗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纪离珠逃了,连带着伙计纪二钱也不见了踪影。
阿年向当铺的邻居打听过,说是纪离珠的母亲生了急病,需要闭店三月。他在店里留下告示,此番离开是暂时的,不会影响店里物品的赎回。
谢无猗猜到纪离珠是因叶娘出了事才离开的,但他才用烁金蛊在民间和宫里掀起轩然大波,就这么轻易地走了?
关键他还是在萧惟和阿年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现在,纪离珠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面前是慧眼如炬的宰相,谢无猗不想被看出端倪,只好装作颇为遗憾地附和道:“是啊,我都不知道纪老板是哪里人。”
卢云谏负手远望,声音沙哑低沉,“先帝驾崩,泽阳本就人心惶惶。老臣怕是有心人内外勾结,或是牵扯出什么过往的恩怨就不好了。”
谢无猗悚然一惊,卢云谏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难道他知道纪离珠的目的?
可看他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又找不出丝毫破绽。谢无猗不禁腹诽,要是萧惟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肯定能看出些许端倪吧。
算了,想他作甚。
卢云谏悠悠地叹了口气,“陛下登基有些日子了,可还是没有命齐王去北境,齐王已经上了三次奏疏请求离京了。老臣担心陛下此举会被人指为不孝,更担心太后的凤体。”
他的话题转得突兀,谢无猗却听得分明。萧婺守北境是先帝遗旨,萧豫却至今都没有令大军开拔北上。
防备也好,照顾也罢,这大概是皇家兄弟不得不走的路。
谢无猗刚要开口安慰两句,就见卢云谏目光一变。
“看来有人来找王妃帮忙了,王妃保重,老臣告退了。”
说完,他竟也不管谢无猗的反应转身就走,一双年迈的腿溜得飞快。
谢无猗不明所以地看向卢云谏的背影,紧接着一柄短刀比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拽上一辆路过的马车。
“王妃!”
春泥担心地叫道,谢无猗却只道不妨事,让她安心在外面等着。
谢无猗目无惧色地盯着翻脸不认人的钟愈,什么话都没说,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半晌,钟愈放下刀,抬手捂住双眼。
她深呼吸了数次才勉强稳住气息,开口时仍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不想让三哥走。”钟愈素来大大咧咧,即便是哭也仍旧故作坚强,“妹妹,你……能不能和小林衡通个气,能不能让陛下改变主意,或者让我和三哥一起去……”
卢云谏才说起萧婺,钟愈就来求她,这一家人还真是默契。
“妹妹,你要是愿意帮忙,我……我的兵器你随便挑……”钟愈埋下头,双手环抱住膝盖。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
谢无猗垂下眼睫抚摸钟愈的背,“姐姐没去找长姐吗?她说话比殿下有分量,而且她更了解北境的局势啊。”
钟愈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当然知道要找长姐,可……可她说要准备婚事不见我,舅父也躲着我,连三哥都不和我说话了……我,我是为了一己私情,可我就那么讨人嫌吗?”
这个傻姑娘啊。
谢无猗摇摇头。就算萧豫下旨年后为萧筠和吕姜办婚事,萧筠处理政务之余还要在府中备嫁,也不至于抽不出见钟愈的时间。
看来还是逃不开这个残忍的事实。
“姐姐,”谢无猗温声道,“你有想过为什么长姐和卢相都不见你吗?他们如今这个地位,还能顾虑什么呢?”
钟愈身子一僵,他们不想见她,难道是陛下……陛下不让三哥走?
可她从来没听说这是萧豫的意思啊!
钟愈直起身子,胡乱抹了把微红的脸,“我……我以为是三哥顾虑我的感受才想办法拖延……”
谢无猗望向单纯的钟愈,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问道:“太后的身子真的不好吗?”
钟愈不由得瞪大双眼。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萧婺的处境有多尴尬,钟愈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极寒刺骨的冰窟窿,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先帝在世时,卢皇后虽为继后,却也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是大俞最尊贵的女人。因此,萧婺和萧豫都是嫡子,他们是天生的敌人。先帝把皇位传给萧豫,卢氏一族怎能甘心?
钟愈似乎懵懂地猜到,萧豫宁可担着不孝的骂名也不放萧婺带兵北上,是忌惮,更是在……立威。
而太后称病,卢云谏想尽办法往后躲,甚至不惜暂时下放手中的权力,卢氏一党无人敢劝谏,不过都是在顺着萧豫的心意。
萧豫虽不轻易动怒,可那是在做皇子的时候。如今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谁敢这时候行差踏错,去触真龙的逆鳞?
钟愈的脸全白了,她从不在意萧婺是否能当皇帝,她只在乎他这个人。
只要能保他一世平安,钟愈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里,钟愈好像忽然理解为什么当初家里不希望她嫁给萧婺了。
她哭着闹着要跟他去北境,自以为是体贴,竟让他骑虎难下。
原来不是他负她,是她拖累了他。
钟愈的双手缓缓收紧,她用力攥住衣裙,颤声问道:“妹妹,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跟三哥说……我要留在泽阳?”
谢无猗黯然垂眸,算是默认。
钟愈是聪明的,这些道理稍加点拨,她很快就能想明白。
既然萧豫只是想提醒萧婺和卢氏,有先帝遗训在,他也不可能一直不放萧婺去北境。现在的北境是钟津一个人在顶,他能力不够,北境防线早晚会垮。
钟愈不谙世事,但她从小习武,于兵家事颇有些见地。
“我不能拖三哥的后腿……”钟愈小声说道,“他不能因为我就不去守北境,北境还有那么多百姓呢……”
谢无猗握住她的手。钟愈虽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她还是没看到实质。
萧豫要的诚意不是萧婺和卢氏的乖顺,而是萧婺与卢氏、钟愈与钟津各居两地互相牵制,是把朝堂中盘根错节的命脉交到萧豫一个人手中。
若他们任何一方有异动,于整个大俞而言都是不忠不孝的罪人,于他们自身则是灭顶之灾。
这是萧豫和萧婺兄弟未完的争斗,谢无猗只觉得累。
无人可以倾诉的累。
下定决心的钟愈轻咬嘴唇,向谢无猗拱手道谢。
“妹妹,你的大恩我改日一并再报。”
谢无猗也没再多说,她拍了拍钟愈的肩膀,默默走下马车。(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