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叶障目

    叶娘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无猗。

    谢无猗手腕轻转,杯中的茶水亦随之泛起点点粼光。

    “你知道我是谁,不是吗?”她轻笑一声,“你忌惮我的见识,一般的毒瞒不过我,只有号称江湖无解的烁金蛊值得一试。”

    叶娘依旧泰然自若。

    谢无猗亮出指上如蜜般晶莹的猫睛戒指,那上面竟能清晰地映出叶娘的身形。

    “非要让我说明白吗?你担心我找你是因为你暗中触发母妃中毒的事败露,于是方才你趁我转身之际交换了茶杯,在我的杯里下了烁金蛊。”谢无猗抚住胸口,停顿了一瞬,“而现在,毒差不多该发作了。”

    叶娘微眯起眼睛,这才知道谢无猗是故意背过身给她机会下毒的,而她早已通过猫睛戒指的反光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既然已经暴露,叶娘索性不再伪装,连声音也冷肃了几分,“既然你都知道,那就不能走了。”

    谢无猗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她这张冷冰冰的脸只有配上冷冰冰的表情才不那么奇怪。

    “你来赴我的约,不就是没想让我活着离开吗?”谢无猗咳嗽两声,强自稳住气息道,“只可惜了,母妃和殿下那么信任你。”

    叶娘目中浮起一瞬错愕,但只眨眼间的工夫便消失不见,似乎那点不忍只是谢无猗的错觉。

    “天命不可违。”叶娘沉声道,“愿你们下一世别再这么聪明了。”

    谢无猗撑在石桌上,两眼直冒金星,五脏六腑就像随时会爆裂的风箱。叶娘也不着急,烁金蛊就算不触发,这气短的滋味也够她受的。

    忽然,叶娘反应过来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中了烁金蛊不是半个时辰之后才会有症状吗?她怎么……

    不好,她在骗她!

    叶娘脸色倏地一变。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谢无猗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身后。

    “走水了!”

    叶娘慌忙转身,下意识地握住换上孝服都没有摘掉的金镶玉镯子。谢无猗眼疾手快,指尖苍烟迅速刺向叶娘的手腕,同时一把扯下镯子,对着金玉相接处的孔隙吹了口气。

    大婚那夜,谢无猗觉得殿中别扭正是因为衣着朴素的叶娘戴了这么个扎眼的镯子,今日国丧她依旧戴着,足以说明这镯子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联想到触发烁金蛊的哨子,谢无猗这才假称失火试探叶娘。

    危难之际,人会本能地保护最看重的东西。

    嘘——

    细微的啸声响起,谢无猗顿时觉得喉管被堵住,几乎难以呼出一口完整的气息,比她伪装出来的要严重数倍。叶娘大惊失色,将身扑过来抢镯子。然而她还没碰到谢无猗,便浑身战栗着跌跪在地,叶娘紧紧掐住脖子,表情扭曲得可怕。

    “妖女!你做了……什么!”

    叶娘失声大吼,烁金蛊的症状她再清楚不过,她实在没想到谢无猗居然会给她下毒。

    她哪来的药?

    茶杯已经换过,她怎么可能下毒?

    谢无猗跪在叶娘身前,眼前全是手舞足蹈的黑影,脑中莫名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囫囵吞噬。若不是事先含着提神醒脑的香丸,她根本无法对抗这虚幻的疾风骤雨。

    好厉害的毒!

    谢无猗将指甲狠狠掐在肉里,才勉强没让自己陷入疯癫。她哑着嗓子,抓住叶娘的手,“你敢下毒不就是认为我没有解药吗?咳咳……如果你的主子纪离珠……不想让我死呢?”

    “不可能!”

    烁金蛊配方失传,根本不可能解!

    叶娘毫无防备,早已陷入无可逃避的悚惧之中。她倒在地上,手脚渐渐僵直。

    谢无猗咬破舌尖,强撑着从自己的玉镯里取出一粒丸药吞下。她必须验证秤砣七的解药是否有效,而主动送上门的叶娘就是最好的机会。

    无非是拿命搏一次,她本来就是活不长的人,要是能一举破解烁金蛊岂非功德一件?

    她不需要人理解,但若真能做力挽狂澜的英雄还是值得骄傲的。

    “没想到吧?这是纪离珠给我的解药。”谢无猗的咳喘逐渐减缓,她不由讥笑道,“我约你来,怎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呢?”

    不进没有准备的陷阱,这是谢无猗的信条。

    她猜到叶娘可能会用烁金蛊来对付她,才提前把秤砣七配的烁金蛊加在自己的茶杯中,若叶娘无辜便放过她。

    结果罪魁祸首叶娘的戒心很重,果然先换了茶杯再下毒。

    虽然秤砣七配的毒药毒性不如真正的烁金蛊,但解药有用已经让谢无猗心花怒放。

    不一刻,谢无猗烁金蛊的症状消失了,只有脏腑依旧烧得厉害。叶娘却面无人色,瞳孔放大,径直撞向沈烟亭的柱子。

    “你救救我!”叶娘断断续续地吼道,“我们,我们是一路的!纪先生还帮你洗脱了冤屈,你给我解药,以后,以后我不动淑妃,我不动她了!”

    谢无猗瞧着叶娘抱头求饶的样子,不禁蔑笑:“给你指令的还真是纪离珠啊。可惜啊,纪离珠给我解药,他不想让我死。你现在才说与我同路,于他是背叛,于我,已经晚了。”

    叶娘不知秤砣七的存在,还真以为是纪离珠给了谢无猗解药。

    她一遍一遍以头触柱,嘴角额角都淌出血来。

    时间不多了。

    谢无猗一把捏住叶娘的脖子,烁金蛊发作本就呼吸困难,她这一握已经让叶娘接近窒息了。谢无猗厉声喝道:“说!你们要用烁金蛊做什么?”

    叶娘面皮紫胀,用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是谁……”

    为什么会有烁金蛊的解药?

    “不说是吗?”谢无猗把叶娘拖到栏杆边,“想尝尝中了烁金蛊再大头朝下撞在地上的滋味吗?”

    叶娘半个身子悬在栏杆外,两只手在空中不停地挥舞,“青……”

    “青什么?”谢无猗收紧五指。

    叶娘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再度问出她刚刚问过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谢无猗的唇角浮起森冷的笑容。

    “你去问阎王啊。”

    下一刻,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叶娘忽然扑到谢无猗身上,张口咬住她的胳膊。谢无猗被叶娘推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她的眼前便划过一道明亮的火光。

    和那道光交织在一起的,是叶娘决绝又得意的眼神。

    “是你!就是你!”

    伴随着狰狞的尖叫,一团火球从沈烟亭一跃而下。

    咚——

    亭中寂然无声,只有火舌在噼啪滋长。

    身后有人正疾步走上台阶,谢无猗挥袖一扫,打翻石桌上的茶杯,顺势将叶娘的金镶玉镯掩在怀中。

    秤砣七配的解药药力过猛,谢无猗坚持到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喉中的腥甜。

    她支撑着爬起,一口血喷在碎瓷片上。

    萧惟来到亭中时,只看见地上有两盏摔碎的茶杯,旁边素衣女子臂上的孝服撕裂,嘴角一片猩红。

    恰如画纸上一丛淬了星染了月的潋滟红梅。

    原来,萧惟在灵堂找不到谢无猗,便带了几个侍卫满宫搜寻。至御花园时,他远远看见谢无猗和叶娘在沈烟亭里说话。可不知怎的,当他绕过假山走上这短短十几级台阶之后,谢无猗就吐血倒地,而叶娘——

    萧惟跑到栏杆旁,兀自看向在烈火中直着手臂挣扎的叶娘,只觉得汹涌的血海在耳边久久激荡。

    他再次转回头,谢无猗从他眼中读出了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悲伤。甚至,平日里那些嬉笑打闹的亲昵和关心,那些能乱人心窍的灼然流光,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无猗自嘲地扯起嘴角,可牵动的却是另一口淤血。

    眼前盘桓的虚影散去,谢无猗早已精疲力尽,她按住石桌想要站起,身子却软得厉害。萧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扶。

    谢无猗知道他在怀疑她。

    她前脚刚为淑妃解了烁金蛊,后脚叶娘就因烁金蛊毒发死在火中,傻子才不疑心呢。

    叶娘用自己的命在萧惟心上扎了一刀。

    可谢无猗也没办法,纪离珠的故事太复杂,她现在没有力气对萧惟讲。

    而且,谢无猗到最后也没问出纪离珠和叶娘的图谋,或者说是那个重出江湖的神秘组织的图谋,就连叶娘吐露的“青”字同样没了下文。

    萧惟恼她,恨她都没错。若不是因为她,因为乔椿的案子,这些事怎么会落到他头上?叶娘是萧惟除了父母以外最亲敬的乳母,也不会因她而死。

    谢无猗用了挣命的力气才重新站起,豆大的汗珠从鬓边落下。她抬手抹掉嘴唇上的血,一跳一跳的疼痛从心口纠缠到四肢百骸。

    她不觉腹诽,秤砣七的解药也太猛了。

    沈烟亭外,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怎么回事?”

    卢皇后不悦的声音自亭外响起,她登上亭子,看到满地狼藉后同样震惊不已。

    萧惟上前一步,沉声回道:“母后,叶娘因为母妃生病关心则乱,竟在僻静处找王妃兴师问罪。她们发生了争执,叶娘不慎引燃了火烛,失足坠楼,请母后明鉴。”

    卢皇后是带着祝伯君和禁军紧跟萧惟来的,自然听见了叶娘死前那意有所指的喊话,一行人当即什么表情都有。卢皇后扫了一眼衣着不整像条破布口袋的谢无猗,不禁皱起眉。

    “王妃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是打算对大行皇帝不敬吗?”

    “母后息怒。”还不等谢无猗回话,萧惟便抢先道,“是叶娘先冲撞了王妃。”

    卢皇后不是看不出萧惟的维护之意,她今夜本就心绪不宁,不想再因为淑妃动怒,便顺着萧惟的话道:“既然是叶娘无礼在先也就罢了,你们赶紧回去守灵吧。”

    二人答应着退下,谢无猗手扶膝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看见了叶娘无比惨烈的死状。

    焦黑的骸骨上,赫然泛着点点金斑。

    谢无猗默了一默,目光扫过祝伯君,却见这位一贯沉稳持重的老将军竟面无人色地盯着叶娘,双唇颤抖不已。她刚要上前询问,手臂就被萧惟用力拉住。

    “走吧。”

    箍住她的手掌冷硬如冰,谢无猗挣了挣,勉强自他手中脱出。萧惟没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封达和成慨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暗暗觑着谢无猗的表情。

    谢无猗再次吞下从肺腑中呛出的血,安静地,平静地跟在萧惟身后。

    他们是假夫妻,萧惟的态度,她本该是无所谓的。

    但谢无猗只是感情淡薄,又不是不通男女之事。在今夜以前,她还觉得是萧惟对她有别样的情愫,哪怕做戏也多多少少带了点认真。可现在看来,昏了头的大概是她自己吧。

    扪心自问,谢无猗有点在意萧惟误会她。

    她分明救了淑妃,搅了纪离珠的局。

    谢无猗不喜欢有话不说徒生误会,可这次她真的懒得解释,或者说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总归是笔孽债,还是等萧惟冷静下来再和他好好聊聊吧。

    谢无猗默叹一声,继而想起了缇江,想起了那个每次在她痛苦无力时指引她方向的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曾经,缇江用一片浓绿的树叶挡住谢无猗的视线,问她风在哪里。

    “看不见了对吗?”缇江温和地笑道,“用心去感受,它还在,对吗?”

    谢无猗十分乖巧地点点头,心中却道缇江只是蒙住了她的眼,又不是把她塞进麻袋,弄什么玄虚?

    再说,浮动的发丝是风,荡漾的柳条是风,回迁的春燕也是风。

    就在一片飒飒中,缇江沉声道:“小蔚,你会走过许多荆棘,越过无数悬崖,但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被眼前的迷雾所惑。”

    彼时她想,怎么会呢?

    我可是乔蔚呀。

    而现在,谢无猗抬头直视微明的天空,任那凌厉无情的曦光灼痛她的双眸。

    燕子还会飞回头顶,可去年的风终究是不在了。(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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