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生辰快乐

    国丧期满,泽阳脱去缟素,又是一派欣欣向荣。

    只有一个地方与这繁华阜盛格格不入。

    谢无猗避过众人,踏着夕阳翻进了乔府。

    上次来时她没有进门,只从外面看着院墙上勾连回还的蛛网藤蔓。可当双脚落在一丛衰草上时,谢无猗的心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

    院里的梧桐树刚枯死不久,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从前她常坐的石桌也已裂成两半。脚边便是屋顶的瓦砾,冷风吹过,腐蚀掉浓郁的生机,任回忆的哀嚎穿梭不止。

    谢无猗扫开院中的狼藉,从树下挖出一坛酒。

    这是乔椿埋在地下的女儿红。

    她三步两步蹿到树上,拔开酒坛的塞子,手中一挥。

    哗——

    琥珀色的酒很快沁入土壤,浓烈馥郁的香气激得谢无猗鼻子一酸。她拎起酒坛,仰头灌了几口。

    好醇的酒。

    谢无猗怀抱酒坛闭目靠住树干,垂下的左腿悠悠摇晃,深紫色披风在交错的枝桠间猎猎作响。

    爹,娘,女儿没给你们丢脸吧?

    唇角忽地沾上一点冰凉,谢无猗睁开眼睛,阵阵清气穿透肺腑。

    落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洒下,铺满枯黄已久的土地。与此同时,巷口响起喧闹的鼓乐声,几盏天灯扶摇直上。

    今天是十一月一日,正是大俞万家祈福的日子。

    也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谢无猗从小患有日月沉,连缇江都说她活不到十八岁,可如今,她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如果没有军粮押运案的变故,谢无猗本应在战事结束后就和乔椿团聚的。

    可花飞渡紧赶慢赶从北境回来,她却只想一个人待着。

    谢无猗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坛抛向墙根。碎裂声乍响,她弯起唇角,从身边扯过一根细韧的树枝,踮脚掠向屋檐。

    左手是闪着蓝紫色荧光的蝴蝶,右手是仅剩一点可以着力的枝条,谢无猗一遍一遍地上下翻飞,像个荡秋千的小孩子。

    冷风卷杂着急雪扑簇簇钻入领口,谢无猗却浑然不觉。她喜欢这种铺天盖地的恣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烧灼的心口稍稍冷却,让她纷乱的思绪暂息旗鼓。

    良久,谢无猗放开手中即将断裂的树枝,如同收了翅膀的鸟儿平躺在地上,任如席的雪花落在额角,铺满整个院落。

    绝症?这一局是缇江输了。

    狂歌痛饮,她的人生纵然短暂,却也已经见过寻常人毕生难遇的风景。

    小蔚,谢无猗在心里说道,十八岁生辰快乐。

    谢无猗将苍烟抵在眉梢,安静地呼吸着。

    忽然,头顶的雪停了。

    谢无猗睁开眼,看见萧惟正举着她的凤髓为她遮雪。整个天地间,唯有满眼的天青色,和一双隐藏其中的灼灼星芒。

    他似乎憔悴了不少,谢无猗心中一抖,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要在雪地里冻一晚上吗?”

    萧惟的声音深沉而凝重,带着些许责怪,抑或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心疼。

    谢无猗轻笑一声,“我又不怕冷,再说,这地方清静。”

    其实萧惟早在墙外站了许久,他看见她躲在树上喝酒,看见她在风雪中腾空。他们只有一个多月没见面,她居然说习惯了清静。

    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闻着周遭的酒气,萧惟忍不住皱起眉头,朝谢无猗伸出手。

    “起来吧。”

    谢无猗目光移向萧惟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愣了一愣。她搭着萧惟的手站起身,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进乔府的厨房。

    说来也怪,自从意识到心底那簇蠢蠢欲动的火苗后,谢无猗便觉得不自在,就连现在被萧惟包在掌中的手都是冰凉的。

    可他的掌心又是那么烫,竭尽所能地包容她所有的寂寥和心慌。

    两个人都没说话,萧惟轻车熟路地生火烧灶。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摆在了谢无猗面前。

    也许是浓烟呛鼻,谢无猗盯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眼底竟有无可抑制的湿意。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惟却避而不答,反问道:“饿了吧?”

    谢无猗收拢披风垂下眼睫,虽然刚喝了整整一坛酒,但她今日就没吃东西,眼下胃里着实烧得难受。谢无猗闻着诱人的香气,默默点了点头。

    萧惟拉她到桌边坐下,板着脸道:“饿了就快吃吧。”

    竟然生疏至此了吗?

    谢无猗的心里阵阵发酸,可她又能怎么办,该说的不该说的萧惟早都知道了。她自始至终都是个骗子,哪里配站在他身边呢?

    算了,顺其自然吧。

    谢无猗有毁天灭地之勇,于感情上却从不强求。她强忍眼泪拿起筷子,无声地一口一口吃着那碗面。

    也许是太饿了,谢无猗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

    她放下碗,萧惟则掏出手帕,轻轻替她擦了擦嘴。

    他的动作十分自然,好像他们之间什么矛盾都没发生过。她还是那个时不时冲他翻白眼的谢无猗,而他还是那个厚起脸皮不要命的萧惟。

    “好吃吗?”萧惟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无猗站在院中,对着飘飞的天灯“嗯”了一声。

    “那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做。”萧惟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全身勇气拉住谢无猗的手腕,“小猗,生辰快乐。”

    谢无猗错愕地回头,眼尾染上一团红晕的萧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双眼里没有热烈的情绪,有的只是纯粹的真诚,和难以言说的悔恨。

    他知道她的生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无猗就不禁嘲笑自己的愚蠢。成婚时她虽然用的是谢九娘的身份,但萧惟连花弥留下的嫁妆都能搜罗出来,更何况她的生辰八字呢。

    “叶娘的事我查过了,”萧惟将谢无猗拉近自己的身体,“抱歉,我不该怀疑你,都是我的错……”

    谢无猗摇摇头,“没事,殿下明白就好,我本也不在意这个。”她想了想,眉心微蹙,“我只担心现在叶娘死了,纪离珠逃了,烁金蛊的事没有结——”

    “交给我,”萧惟轻声打断道,“余下的事都交给我,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那双深幽的瞳眸就像一对磁石,牢牢吸引住谢无猗的目光,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移开。

    在成百上千天灯的映照下,透过明灭的琉璃,谢无猗看见了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

    她屏住呼吸,手指微微一动。萧惟忽然浑身一凛,忙别开头,将袖中的东西塞入谢无猗掌中。再这么对视下去,萧惟难以想象接下来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谢无猗低头一看,那竟是一块莹润通透的玉佩。

    萧惟结结巴巴地说道:“给你的,顺便……赔罪……”

    为了送谢无猗一份合适的礼物,萧惟在刑部都快把头发薅秃了。送簪子,她有一支从不离身的白玉簪,大概是父母留给她的;送耳环项坠,她不经常戴,估计那些东西影响她换男装办事;送戒指,她指上的猫睛戒指也有些年头了;送镯子,她左手苍烟右手烛骨,耽误了杀人可怎么好……

    想来想去,萧惟只能把先帝赐给他的一块举世罕见的白玉做成玉佩,雕上九株高低不同交相掩映的乔木,许下三个愿望。

    一愿她三餐有食,四季常温。

    二愿她永远保有本性,活成任何她喜欢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她姓乔,他字林衡,三愿有一天乔木成林,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谢无猗把玉佩贴在胸口,朝萧惟温然一笑:“多谢殿下,我收下了。”

    萧惟蓦地松了一口气,她没觉察他的深意,也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殿下今夜回府吗?”

    “当然要回,”萧惟伸了个懒腰,恢复了往日笑眯眯的神情,“小猗都原谅我了,我怎么能让你生辰之日独宿家中呢?”

    谢无猗想了想,“陛下那日找你是为了使团的事?”

    皇帝驾临自是大张旗鼓,就算萧豫是私下里去找萧惟也还是会一传十十传百。萧惟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他脸皮厚,不怕御史的刁难。

    见萧惟点头,谢无猗又道:“听说谷赫大宗伯会随使团到访,我有点感兴趣,殿下能不能帮我找一份使团名单?毕竟与巫祝有关,要真是大宗伯来,我倒愿意交个朋友。”

    谢无猗没有忘记秤砣七的叮嘱,今天上午她也问过花飞渡。花飞渡把阿年平安送到厉州后在边境走了一圈,民间暂无异动。她记着谢无猗的生辰,着急赶回来,便没有亲自去那几个藩属国。

    使团来朝早已在四境传开,当谢无猗问起谷赫有没有一个叫缇舟的大宗伯时,花飞渡愣了愣,只说不知,谢无猗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萧惟痛快地答应了,他想起刚才谢无猗盯着天灯看了许久,便问她:“今夜民间祈福,你要不要也买一个灯放?”

    “祈福有用吗?”谢无猗笑着反问,又指了指自己的心,“世人寄希望于巫堇,我的巫堇在这呢。”

    不信神灵,永不后退,这是萧惟认识的谢无猗。

    其实,萧惟并不想让她那么坚强,可他又朦朦胧胧地觉出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坚强的她。

    哎,怎么又开始婆婆妈妈的……

    谢无猗没注意到萧惟的纠结,她从怀中取出一管箫递给他,“给殿下的还礼,谢殿下为我爹的事奔波这么久。”

    萧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在府里折腾那块檀玉,真是送给他的?

    他把箫拿在掌中掂了掂,觉得重量不对,这才发现谢无猗在箫中藏了东西。萧惟拔出来一看,原来箫身里面是一把细剑。剑身柔若无骨,寒光瑟瑟,直与日月风雪融为一体。

    谢无猗仔细观察过,萧惟的确擅使弓箭,但从他的手型来看约莫也适合用剑。他虽然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也总不能天天挥着匕首,没有个正经防身的武器。因此,谢无猗才从独木商行求来这把剑,以箫作为伪装。

    况且凤髓的伞柄就是用檀玉做的,檀玉质硬,刀枪不入,就算来不及拔剑也能以箫身抵挡,最适合萧惟了。

    萧惟手捧这份意外惊喜,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知道我会跟来?”

    谢无猗好像比他想象中更加懂他。

    “当然。”谢无猗扬眉一笑,“殿下若不来,岂不是白白辜负了我这万金换来的好剑?”

    说罢,她劈手夺过剑,在空中利落地挽了个花。

    谢无猗平日用苍烟和烛骨,讲求的是快稳准狠,细剑对于她来说反而轻柔许多。脚下轻错,银光自谢无猗面前闪过,环起一只不染纤尘的白鹤,飞过百丈青峰,越过千里江河,在万顷大地上贯起浩瀚长虹。

    萧惟简直要看痴了,他忍不住跃上院墙,举起手中的箫,想为她这恣意一舞伴个奏。

    叽——

    被掐住脖子的箫声一出,谢无猗手中一滞,方才还在翻飞翱翔的鹤大头朝下栽进水池,泡成了落汤鸡。

    萧惟悻悻地放下箫,小声说道:“对不住啊……我会好好练的……”

    谢无猗无奈地把剑还给萧惟,没想到他吹箫的水平这么差……

    说好的骄奢淫逸膏梁纨袴呢?

    “那个……”萧惟绞尽脑汁地想要转移话题,“它叫什么名字?”

    谢无猗默了默,抬头看向天上的光点,“殿下定吧。”

    雪又落了下来,萧惟顺着谢无猗的视线,仿佛看到了隐在天灯和乌云后面的星辰晖夜。

    “‘瑶光’,怎么样?”

    瑶光者,北斗第七星,资粮万物者也。

    谢无猗没有回答,夜空中的灯火拥她入怀,而萧惟的目光也重新移回来,凝在她如日明彻的瞳眸中。

    平莽沙林,沧溟云海,天下人自有欢乐忧伤。阴谋未散,明天或许依然危机四伏,不过此时此刻,萧惟的眼中心中只有谢无猗。

    他想,他们出来够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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