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萧豫在广明殿举办冬至宫宴,宴请各国使者。除了四大藩属国的国主,大鄢派出太子长彦,大凉派出华阳长公主,以最高礼遇共贺新帝登基。
这是邛川之战后三国第一次正式会面。宫宴开始,萧豫首先举杯,按大俞习俗从第一杯酒中点出一滴敬天地,接着向殿中众人致意。
场面话说完,萧豫看向年轻的鄢太子长彦。
“朕登基不满两月,大鄢也有了新的储君,正可谓双喜临门。”萧豫意有所指地道,“贵国陛下素来友善和睦,更以尺璧罗联通三国贸易。朕为大俞新君,愿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计较过去的争端。”
席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当初俞军趁大鄢前太子谋逆之机大军压境,前太子一党被诛,大鄢这才内外交困。同时,以华阳长公主及其兄长为首的地方势力割大鄢八州之地建立大凉,对俞、鄢的战事作壁上观,直到半年后才忽然和大鄢联手对付大俞,萧爻便是死在两国的围攻中。
天武二十八年,萧筠、长彦和华阳长公主作为代表在三国交界处的会鼎台订立友好盟约,战事才得以终结。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发起邛川之战是俞武帝此生最大的失误,但此战几乎折损了大鄢的全部主力,北方又有大凉制衡,对于刚刚兴盛起来的大俞而言并非全无益处。
最起码三国实力相当,大俞不用再日夜担心会被大鄢吞并。
当然,这是站在大俞的角度,对长彦来说萧豫的话明显就是春秋笔法。毕竟邛川之战是大俞先挑起的不义之战,萧豫此言相当于把责任都推给了大鄢。长彦虽然只有十六岁,也能听懂萧豫话中的锋芒,不过眼下大鄢元气大伤,他自然不会为了争一时长短损害大局。
长彦大方地站起,合袖笑道:“陛下龙姿凤表,长彦仰慕已久。父皇也常称赞陛下行事果敢年轻有为,不输当年嘉慧太子的风采。”
他这番夸赞不仅直接模糊了萧豫的重点,还拿他和萧爻相比,暗示萧豫本非俞武帝最中意的继承人。
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啊。
萧豫闻言也不恼,他环视众人,和和气气地说道:“朕最近准备新建一座宫殿,久闻太子书法了得,今日有缘一见,不如就请太子为朕的新殿题匾,以表两国亲近之意。”
长彦眉头微皱,他已是东宫太子,为他国皇帝写匾额,这事传回去肯定要挨鄢帝一顿训斥。长彦本想推脱,无奈萧豫已经命人捧出笔墨,他只好提笔写下“翾飞”二字。
“《九歌·东君》有云:‘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长彦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萧惟和谢无猗对视一眼,同时反应过来萧豫这是在为萧婺征集木材打掩护呢。为了边境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两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佩服萧豫的。
谢无猗望向大殿最高处,她更钦佩的是永远端庄得像尊佛像的沈知潼。那天沈知潼找谢无猗提起叶娘恐怕不光是为遮盖烁金蛊,更是为了借机透露重修宫殿的事。只不过谢无猗未曾参透其中深意,也就没和萧惟提起。
能事事想在萧豫之前,这位寡言少语的皇后娘娘也是心深似海啊。
酒过三巡,谷赫使团中有人起身,走到殿中朝萧豫跪拜。
“太后,陛下,皇后,外臣乃谷赫大宗伯缇舟,有一国宝想请诸位品鉴。”
谢无猗眼睛微眯,她注意缇舟很久了,他果然准备在宫宴上做文章。
昨日一早,萧惟拿到使团名单,谢无猗把缇舟的异常说给他听,萧惟立即让朱雀堂暗中调查。结果缇舟的身份背景极其简单,就是因通巫祝之事被谷赫国主看中进了宫,其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真是奇哉怪也。
萧豫假作无意地看了谢无猗一眼,抬手道:“大宗伯请讲。”
“多谢陛下。”缇舟叩拜后才起身道,“陛下登基之日有神光照临,外臣远在谷赫亦能见紫气圣笤,此巫堇之庇佑也。外臣得巫堇指引,敢问巫女可在,能解国运否?”
殿中许多人的目光都已聚集过来,谢无猗却坐着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天象国运大多是无稽之谈,她得等一等,等缇舟暴露他的真实意图。
谢无猗和萧豫不说话,卢太后觉得有失体面,便打算主动接缇舟的话。不料她还未开口,星望尘便一甩斗篷站了出来。
司巫垂听天意,是满朝唯一一个可以不穿官袍的官员,因此今日星望尘依旧披着他深紫色的斗篷上殿,连面具都不曾摘下。
“大俞司巫,见过大宗伯。”星望尘略一点头,冷声道,“敢问大宗伯何为国运,怎解国运?君主垂衣而治,苍天悯而赐福,又岂是你我这些凡人臣属能置喙的?”
这个问题自然难不倒缇舟,他微微一笑,“司巫大人所言甚是。正因凡人难知天命,才需要巫女还有你我这样的通灵之人,聆听上天的训诫,难道巫堇之道不在于此吗?”
星望尘沉默不语,面具后一双上挑的眼尾析出几分凌厉。他望向缇舟那无可挑剔的笑容,像是在分辨他的心思。
卢太后也笑着打圆场,“今日皇帝设宴,宾主尽欢,司巫和大宗伯也无需争论。谷赫与大俞的国运本是一体,哀家倒是好奇大宗伯身为谷赫之臣,如何解得了大俞的国运呢?”
谢无猗不由看了卢太后一眼。她这句话不光给星望尘解了围,还重申了谷赫的藩属国地位,提醒缇舟不要放肆,忘了自己的身份。
缇舟双手交握胸前,向上行了一礼,“回太后,四方神灵各占一所,自有管辖,但其内里总是相通的。天道无二解,能跳出寻常视角也是好事,天祈祥瑞正是谷赫要进献给大俞的礼物。”
卢太后向来信奉巫堇,一听缇舟这话当即来了兴趣。
“不知大宗伯要如何献祥瑞?”卢太后停顿片刻,看向萧豫,“皇帝不会觉得哀家多嘴吧?”
虽然卢太后不是萧豫的生母,但既已尊她为太后,至少表面上得做得孝顺,这样也好安抚卢氏一党和萧婺的心。
萧豫脸上窥不出任何表情,他朝卢太后这边侧了侧头,“母后说笑了,朕也想见识见识谷赫献上的祥瑞。”
“外臣多谢太后和陛下。”得了准许的缇舟遥遥一揖,从容开口,“比大鄢和大凉更远的西方有通天之术名为阿特罗,可测国运,可解世间难题。”
此言一出,谢无猗脑子一懵,拢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萧惟察觉她情绪不对,忙端起酒杯以袖掩口,“怎么了?”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相当正常的夫妻对饮。谢无猗斟起一杯酒,低声快速答道:“阿特罗是西洋秘术,其神牌以天地两部相辅相成,按理说缇舟不可能知道。”
阿特罗是缇江多年前远渡重洋新学回来的占卜术,她说这种占卜术与目前的各种占卜手法都不同,所仰赖的神明也是西洋独有。
最关键的是,缇江只教给过谢无猗一人。
缇江肯定不会骗她,难不成缇舟也去过西洋?
萧惟从不信鬼神,他见谢无猗兀自紧抿双唇,便从案桌下方勾住她的小指玩笑道:“真能预测未来吗?要不小猗也给我算一卦?”
如同小猫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的心,谢无猗冰凉的指尖缠上柔软的火光,暂时消解了她心中的疑惧。
谢无猗扭过头,似乎没听到萧惟后面那个问题,只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其实谢无猗对占卜的态度十分复杂。
对她而言,巫堇也好阿特罗也罢,都是道途之说。它们不过是帮她从迷雾中锁定方向的工具,给她指明一条可以选择的路,而非定局。
正因她不信神灵不信巫堇才敢冒充巫女,以敏锐的洞察力和灵活的手指瞒天过海,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出过差错。
但谢无猗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
像一幕幕写好的话本,纵然世上不存在窥见天意,不存在神力先知,预言的力量也足以让人生出敬畏,亦足以操控人心。
深吸一口气,谢无猗看向缇舟,正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下一刻,缇舟就很自然地转开脸,对萧豫拜道:“因此请陛下恩准外臣摆出牌阵,为大俞占卜国运。”
谢无猗指下动了动,立即被萧惟轻轻握住。他看她一眼,似乎在说“再等等”。
也是,若缇舟刚打算用阿特罗占卜就被打断,他兴许还会用其他的方式。现在是宫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身为藩属国臣子必会有所顾忌。
缇舟幽长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知巫女是否方便亲自帮外臣完成占卜?”
这回都没轮到谢无猗权衡利弊,萧豫就直接对星望尘抬起手,“国有法度,请司巫代为祈运。”
萧豫为表对卢太后的孝心允许缇舟占卜,但也不能事事由着他。
本就站在殿中的星望尘躬身领旨。缇舟命人抬进一座金台,铺上一层黑色的绒缎。
“外臣将使用五行阵法,五个位置分别对应五行相生的顺序,即:木、火、土、金、水。”缇舟一边指着金台一边对星望尘解释道,“一会请司巫大人清除杂念,只在心中默念祈求大俞国运。准备好之后,按外臣的提示依次随机摸出神牌放在对应的位置。”
“不对。”谢无猗扫了一眼金台,脱口说道。
萧惟一怔,连忙凑过来,“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谢无猗一贯清冷淡漠的眼中不知不觉写满了严阵以待,若不是各国使者在场,她真想直接拿苍烟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大宗伯扎成刺猬。
西洋人不崇尚五行之说,而是以火、风、水、土作为基本元素。缇舟用了四元素的阵法及取牌规则,但摆的却是冠以五行的十字阵法,西洋没有这样的规矩。
缇舟到底要干什么?
大殿正中,星望尘按缇舟的步骤有条不紊地洗牌,切牌,抽牌,谢无猗则聚精会神地关注他每一个动作,紧紧握住左臂的手掌几乎要把衣袖捏碎。
等把牌阵中所有的位置都填满,缇舟便让星望尘按顺序翻开神牌,之后将金台立起,以便萧豫等坐在高位的人能看清牌面。
五张神牌排成一个十字形,最左边一号位属木,牌上共有五把宝剑,一个锦衣公子手中抱着三把,另外两把散落在地上。他在疾风骤雨中回头看着他的手下败将,面露轻蔑。
右边的二号火位画了一座着了火的摇摇欲坠的高塔,几个绝望的小人正从塔中跳下。
上方的三号牌五行属土,一个浑身金色的男子双手合十躺在棺木上,面容十分安详。棺材下横有一把宝剑,男子头顶还悬着三把。
代表金的四号牌在下方,这张神牌是上下颠倒的。黑夜中,八只精美的琉璃樽整齐地排成一排。在小溪的对岸,一个男人孤身向深山而行。
而最中间代表水的五号牌,则是一位行走在悬崖边的年轻人。阳光照在头顶,他面带微笑,对自己面前的万丈深渊浑然不觉。
广明殿一片寂静,众人没见过这种方式的占卜,都在等待缇舟的解释。
然而缇舟的面色十分难看,犹豫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谢无猗更是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双唇微张。
她知道纪离珠的目的是什么了。(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