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谢无猗还是敲响了萧惟房间的门。
彼时萧惟已经起身,正在案前检视这几日朱雀堂的消息。谢无猗站在门口,迟疑得像只炸着毛的小猫,趴在房梁上不跳下也不离开。
萧惟一言不发,走上前拥她入怀。
他的怀抱太温暖,直把冬日的严寒,疾行的风雨通通隔绝在外。谢无猗整个人被环住,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
她想问问萧惟的伤势,还未开口就被萧惟沉沉的嗓音堵住:“我可以多抱你一会吗?”他低笑一声,随即开始耍赖皮,“我这几天只能抱着瑶光睡觉,太难受了……”
他一句玩笑,此前的种种顾虑和纠结烟消云散,谢无猗不觉勾起嘴唇,轻挣了挣手臂。
“无赖。”
“啊哟!”萧惟夸张地叫着,松开谢无猗捂住胸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好疼……”
谢无猗分明瞧见了萧惟眼中的揶揄,便也不理他,径自坐到桌边,“殿下要是疼,我去请子鱼过来吧。”
此言一出,萧惟果然乖乖收了声,他紧挨着谢无猗坐下,专注地看她的侧脸。谢无猗注意到朱雀堂的回报,随手翻了一阵,忽然停下动作。
她拈起一页纸,“殿下一直在让人盯着子鱼?”
表面上看,那日桑子鱼偷了兵符孤身溜出邰县,可实际上,萧惟早派了潜在外面的手下一路尾随,跟着桑子鱼去了都督府。就连祝朗行也是在他们刚出泽阳时就已经收到消息,以整军为名把三千精锐调到合州附近了。
祝朗行人虽纨绔,但他认死理儿,和萧惟称兄道弟就深信不疑。以至于萧惟一封急信,他便可以不计后果地听他差遣。
也就是说即便没有桑子鱼,都督府依旧在萧惟的掌控之中。
萧惟在给桑子鱼机会,只要她有一念之差,朱雀堂就会立即将她拿下。萧惟步步试探,当桑子鱼成功带着合州军来到二狼山时,他才确认可以相信她,才会让她给谢无猗治伤。
他的算计……竟已恐怖如斯。
但与此同时,谢无猗的心头漫上深深的担忧。
私调兵马,豢养死士,桩桩件件都是僭越,就算萧豫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萧惟,他也不能这么做吧。
透过谢无猗紧拧的眉头,萧惟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他搬过谢无猗的脸,认真地道:“小猗,我可以豁出一切,但唯独不能拿你冒险。”
谢无猗犹自后怕,“可是朱雀堂——”
“你以为五哥不知道吗?”萧惟冷哼一声,“围山那天我身边有个一直没出手的黑衣人,你有注意到吗?”见谢无猗点头,萧惟继续道,“他叫锡来,是五哥派给我的玉蛟令。”
谢无猗呼吸一紧,玉蛟令为历代君王最隐秘的部下,他们各司其职,组成庞大的情报网,可以说是皇帝安插在大俞各个角落的眼睛。
萧豫居然让锡来听从萧惟的指挥,是照顾还是怀疑?
“瞒是瞒不住的,我索性直接告诉他我有人,而且我要用这些人围攻二狼山救你出来,他上不上报——随意。”萧惟露出神秘的笑容,“五哥这个人其实很好对付,只要我跟他说实话他就无可奈何。反正我僭越也不是一两天了,他还要用我来彰显他对手足的仁慈呢。”
还有一个理由萧惟没说,谢无猗也明白。
锡来在萧惟面前亮明身份自然是萧豫授意,就像当年先帝在关键时期把几名玉蛟令指给萧豫一样,只要萧惟不太出格,萧豫都会默许。
“所以小猗,你不用担心我。”萧惟捧起谢无猗的手,温言安慰道,“大不了等此间事了,我也不查害我的人了,我们一起远离泽阳,浪迹天涯也很好。”
谢无猗心道,合州的案子牵涉红鹰,他们哪会那么容易脱身呢。
她默默叹了口气。罢了,朝堂上的事他有把握,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那税粮的事怎么办?谢九兄说得对,没有实证,我们不能仅凭魏娘子一张嘴给曹若水定罪吧?”
“关庆元虽死,但我们抓到了屠杀船工和勾结山匪的人,这一桩可以定下。”萧惟手点案台,细细思索道,“魏娘子为人证,可以证明他与关庆元和曹若水劫夺税粮,意图谋杀钦差。只不过……”
没有物证。
县衙被烧毁,二狼山被炸塌,他们没有物证指认曹若水和这些事有关。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正在这时,成慨叩响了门。
“殿下,幸不辱命。”
成慨跪在萧惟面前,双手呈上一方木盒。萧惟眼睛一亮,忙取过来打开。盒子里放了一封密信,萧惟看了,欣慰地朝谢无猗挑挑眉毛。
“搞定。”
谢无猗看他神情自若,甚至还带了几分炫耀,便低头拿起那封密信。她边看边听成慨汇报:“属下按殿下指令前往都督府,彼时祝小将军已然派西境军进驻,属下就和他把都督府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最终在关庆元的枕头里找到了这封信。”
信的落款缀了一个“曹”字,正是曹若水写给关庆元的。在信中曹若水写明了计划,由曹若水把钦差引到二狼山,关庆元负责分批调兵,作为魏娘子的后援。
只可惜中间出了点变故,祥子意外认出孔帆,导致谢无猗和萧惟临时决定去涯河码头,曹若水才决定牺牲关庆元,上演了一出受人胁迫的苦情戏,而后才把谢无猗骗进二狼山。
但这里还有些地方说不通。在他们原本的计划里,曹若水就是要害死钦差,但萧惟与他无冤无仇,曹若水为什么要这么做?此其一。
其二,曹若水引萧惟怀疑关庆元的手段破绽百出,是忙中出错还是他过于自信,认为在合州的土地上没人能斗得过他?
最后,都督府里只有这一件证据证实关庆元与曹若水勾结。而按魏娘子的说法,他们的合作已进行多年,为什么关庆元偏偏留下了这封信?
诸多谜团仍未得破解,但无论如何,有魏娘子这个人证和这封信,曹若水的罪名也好定了。
萧惟看了看依然跪地听令的成慨,“还有别的消息吗?”
成慨低声回道:“有。祝小将军清点都督府兵马时,发现有近百人不知去向。我们觉得定是那几个副将没和桑姑娘说实话,第一批向二狼山出发的人比实际更多。”
“有可能——”
一个念头倏忽而过,萧惟面色稍变,又迅速恢复正常,“祝老将军在清理二狼山,等回头我对一下人数。”
成慨本就伤得不轻,加上这几日的奔波,显得十分疲惫。萧惟让他去替换锡来,寸步不离地看守魏娘子,顺便养养身体。
等成慨走后,萧惟见谢无猗仍旧不说话,只盯着曹若水的密信出神,便碰了碰她,问道:“想什么呢?”
谢无猗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屋内格外安静,谢无猗垂下眼睫,左手指间漫无目的地画着圈。
萧惟目光一暗,伸手避开伤处揽过她的肩膀,“怎么,对岳父大人这么没有信心?”
谢无猗指尖微微颤动,他果然又猜中了她的心思。而就是这份太过熟稔的默契,才让她感到烦闷。
自从魏娘子道出红鹰劫粮的内情,谢无猗便日日活在恐惧中,哪怕是在昏迷中也依然害怕,怕真是乔椿下令火烧吊雨楼镇。
“关心则乱呀。”萧惟轻轻摇了摇谢无猗的双肩,“就算岳父大人到过吊雨楼镇,他带多少人才能不走漏一点风声杀人灭口?合州这么多玉蛟令,又怎么会听岳父大人差遣给朝廷改报成瘟疫?最关键的是——”萧惟故意拉长声调,挤弄着眼睛道,“他有小猗这样的女儿,怎么会做出这等狠毒之事呢?”
谢无猗被萧惟说得心旌摇曳,她有些别扭地闪开目光,闷闷地“嗯”了一声。
“所以呀,我们现在得赶紧解决连环凶案了,”萧惟弯起手掌,比划了鲤鱼游泳的动作,又缓缓变成“二”的手势,“不枉我们‘狼狈为奸’一场。”
鲤鱼代表桑子鱼,二代表第二次,看来萧惟这是知道她上午趴在房顶偷听的事了。两次,他们都是谈感情,等桑子鱼最松懈的时候趁机套取想要的消息。上次,谢无猗救她,向她询问二狼山;这次,萧惟拒绝她,向她打听桑琛的私宅。
他们劝慰桑子鱼的话自然是真心的,但这并不耽误他们利用她的单纯。
这么一想,他们俩还真是狼狈为奸呢。
谢无猗故意板着脸打开萧惟的手,嘴角却不由得上翘了几分,宛如萧惟才刚比出的鲤鱼悠然跃出水面,溅起叮叮咚咚的水花。
伤口有些发痒,谢无猗把封达留下的字条扔到萧惟面前,努嘴示意他看看。
萧惟刚要看,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他手一翻,将字条握在掌中。
来人是祝伯君,数日不见,他苍老之态愈显,唯有目光依旧炯炯。萧惟攻下二狼山后,委托祝伯君清理现场,检查是否有活口或者其他证据。
当日身心俱疲,萧惟便只简单和谢无猗说了祝伯君辞官并于西境养老的事,谢无猗也没太在意。可今天她看到祝伯君,第一个念头却是他怎么会来合州?
去西境最近的路不经过合州吧。
祝伯君行过礼,对谢无猗解释道:“老夫随钦差队伍而来,待合州事毕便会前往西境。”
原来是这样。
谢无猗忙站起还礼,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祝伯君从盔甲中取出一件披风,谢无猗目光闪动,那竟是她遗落在密室里的披风。
居然找到了!
祝伯君恭敬地递给谢无猗,微微一笑:“这是老夫在废墟中找到的。被石头砸被水冲,居然毫发无损,王妃有个好宝贝。”
一介病弱庶女本不该有这样的披风,谢无猗只躬身称谢,并没理会祝伯君话中的深意。
看出她的身份又如何?祝伯君已致仕,难道还会向萧豫揭发他早已知晓的事吗?
祝伯君见谢无猗不接他的话,便对萧惟道:“二狼山已清理完毕,山匪绝大多数被大军所杀,个别被埋在了山洞里,并没有留下活口。”
这个结果在萧惟的意料之中,他亲自扶祝伯君坐下,赔笑道:“老将军辛苦,晚些本王有几个数字需要和老将军核对。如今税粮一事接近尾声,本王还有个不情之请。”
萧惟的语气格外客气,祝伯君忙拱手请他入座。两人客套一番,萧惟才叹道:“老将军也知道,皇兄派本王来合州还是为了查连环凶案,但邰县无能,刺史百般推诿,甚至还拿出鬼神复仇之说搪塞本王。本王想向老将军借点人手,不然寸步难行。”
谢无猗闻言瞥了萧惟一眼,他有朱雀堂和锡来,根本不缺人,为什么一定要用祝伯君的人?卖祝朗行面子吗?
祝伯君却不以为意,只笑道:“殿下客气,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是老夫的荣幸。”
“多谢老将军。”萧惟给祝伯君奉了茶,又有些为难地道,“实不相瞒,本王自夏天回宫后就一直在为嘉慧太子的死奔波,虽然最后查出是兵部从中作梗,本王却还是想问问老将军,当日乔侍郎运粮到邛川,是老将军亲自接洽的吗?”
谢无猗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听祝伯君沉声回答:“老夫负责后勤补给,本应亲自接洽。但当时太子战死,前线溃败,老夫便与建安侯一同重整军阵了。”
“也就是说老将军一直在邛川,即便粮草迟运也并未组织临时征粮?”
“是。”祝伯君眯着眼看向萧惟,“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执念所致,随口一问。”萧惟深深一拜,遮住面上的表情,“今夜有劳老将军再辛苦一趟,配合本王查案。”(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