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你是凶手

    明月初升,温明客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或者说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常客。

    晚三秋红衣红绸,像被风吹倒的麦穗一样摇摇晃晃地飘进来,他扒在门框上,掐着嗓子道:“林大人?谢大人?小鱼?”

    客栈里灯火通明,却没人应他的话。晚三秋正自诧异,就听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他眼前一亮,“啊,你是那个春——”

    “奴婢春泥。”春泥微微福身,把晚三秋让进客栈,“秋老板来看王妃?王妃的身体好多了,现在已经和殿下歇下了。”

    晚三秋对谢无猗献殷勤的事早就在钦差队伍中传开了,饶是春泥这几日并不常在谢无猗身边服侍也有所耳闻。晚三秋讪讪地摸摸鼻子,却并不掩饰唇齿间的笑意,“姑娘说笑了,在下是来问问小鱼在不在。”

    “秋老板与桑姑娘是故交吧?”春泥含羞一笑,“桑姑娘今夜外出,给您留了一张字条,奴婢正要去秋园找您呢。”

    “那是那是,有劳姑娘。”

    晚三秋嘻嘻哈哈,翘起兰花指拈过字条。只一眼,他的神色就变了。晚三秋揉了揉眼睛,亲昵又猥琐地在春泥脸上捏了一把。

    “我明天再来,谢谢你哦。”

    说罢,他一甩肩上的红绸,幽灵似地消失在夜色中。

    春泥盯着晚三秋的背影看了一阵,眼眸沉沉。

    晚三秋快步转过繁华的闹市,翻墙跳到另一条街。他越走越快,只恨不能长出翅膀。绕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晚三秋来到一处无人的僻巷。他足尖轻点,无声地攀上院外的一棵树。

    夜色霜浓,晚三秋蹲在树上,明明周围空无一人,他却觉得自己是被大白鲨盯上的寸丁小鱼,即将在生死海中迎接末日。

    袖中桑子鱼的字条也幻化成生锈的镣铐,教他动也动不得。

    晚三秋深吸一口气,忽地眯起眼睛。巷口亮起火光,好像是有官军来了。

    “包围整条街,挨门挨户搜索!”

    来得可真快。

    晚三秋冷哼一声,目中跳动着愤怒又绝望的光点。他握拳咬咬牙,还是提起衣摆,轻盈地纵跃进了最近的院落。

    小院中虽空无人烟,却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晚三秋一言不发地走进后堂的小隔间,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转过屏风。

    脚还没站稳,他就听到背后有声音。

    晚三秋把折叠屏风收到房间一侧,不由一怔。

    房间被照亮,来人居然是谢无猗、萧惟和一位身姿挺拔的老将军,晚三秋惊讶之色立显,“怎么是你们呀?王妃和殿下不是休息了吗?还有这位大人是?”

    能有这般气势的老将军自然就是祝伯君。

    没人回答晚三秋的话,谢无猗面无表情地绕过晚三秋,来到书架前。晚三秋下意识就想拦她,可迎头对上她的眼神,不知怎的,他竟默默放下手,表情极尽纠结。

    谢无猗打开伪装成书架的门,见门后密室里蜷缩着一个头戴木制面具的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那人久居黑暗中,乍然见到光明十分不适应。他本能地一手挡住双眼,一手格挡在胸前,喉咙中压抑着低低的吼叫,对开门的陌生人充满了敌意。

    年轻人看到晚三秋后戒备稍减,他呲着牙,扫视一圈后突然朝祝伯君猛扑过去。

    谢无猗见他原地暴起,指尖苍烟已经蓄势待发。可脑海中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银针在她的指缝里堪堪收住。

    也不能怪他,祝伯君南征北战一辈子,风里来血里去,铁一样的气场一般人还真受不住。

    眼看着年轻人就要扑到祝伯君身上,晚三秋脱口喊道:

    “阿福!”

    电光石火间,一条红绸从晚三秋肩膀飞出,径直卷上阿福的腰。阿福用力挣扎,呜呜咽咽地叫着,一遍一遍撕扯着绷直的红绸。

    这般敏捷的身手令在场三人都是一惊,红绸在晚三秋手中瞬间有了生命,巨龙盘旋咆哮,牵扯住发疯似的阿福,牵扯出一隅尘封的记忆。

    不可阻挡,不可埋葬。

    祝伯君历经百战,萧惟亦数次在死亡线上徘徊,对危机有十分敏锐的嗅觉。然而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谢无猗的银针已经对准晚三秋的后脑勺射出。

    银色光辉化作闪瞬流星,给本就狭小的隔间平添一分冷意。晚三秋感觉到身后微弱的气流,卷住阿福的红绸拦腰舒展,拴在屏风一头。眨眼间,红绸变成一架牢固的虹桥,晚三秋借桥的形状侧身后仰,用留在他手里的红绸一端削去银针破空的势头,将其拈在两指缝隙中。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晚三秋夹着银针转回身,却在看清谢无猗手指上的蝴蝶的一刹那,面色铁青。

    谢无猗左手轻抖收起苍烟,“好了秋老板,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阿福被红绸拦了回来,趴在地上“嘶嘶”地喘粗气。晚三秋站直身体,一脸无辜地问道:“王妃在说什么?在下有点不明白你的意思呀。”

    他若无其事地解下红绸,反搭回自己的肩膀,扭动着水蛇腰走到萧惟身边。祝伯君忙握住腰中佩刀,萧惟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殿下,您的王妃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明白的,”谢无猗沉声道,“你在我们出现在这座院子里的时候就明白了。秋老板,你就是合州连环凶案的凶手。”

    晚三秋懵懂地眨眨眼睛,“王妃,在下并没有得罪您吧?您为什么要把这么重的罪名栽赃到在下头上呢?”

    谢无猗定定地看着晚三秋,又瞥了一眼看上去不会说话的阿福,冷然开口:“那我从头说吧。殿下和我初到邰县那天,桑大人举行接风宴,而我不相信官府,就去县衙先行查看遇害者的遗体。当时有个人躲在房梁上偷窥,我的苍烟出手,成慨在外接应却被对方逃脱。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就是此人的身份,当时我认为有两种可能。”

    一是杀人的凶手,二是和死者关系匪浅的人。

    前者是对谢无猗感兴趣,后者是对尸体感兴趣。

    “后来我向殿下询问,桑大人说曹若水因发现凶手的踪迹而缺席,因此我猜我在县衙遇到的就是凶手,而且他绝对当时听到了桑大人的话。”

    凶手因为害怕曹若水发现端倪,于是潜入县衙打探情况。不料他发现有两个生面孔在停尸房鬼鬼祟祟,才蹲在房梁上,想弄清他们是什么人。

    谢无猗说得头头是道,晚三秋却摇摇头,“听到这句话的又不止在下一个。”

    “的确,但唯有你在宴会开始后就去了后堂,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看见你。”见晚三秋刚要反驳,谢无猗竖手道,“秋老板,我到暖阁时,你匆忙出来敬酒,发尾还带着霜露。”

    晚三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紧紧闭上,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

    以暖阁的温度,连穿着舞衣的桑子鱼都不会觉得太冷,晚三秋如果一直在里面,头发上怎么会有霜呢。

    那时谢无猗就开始怀疑,晚三秋表面上是去安排歌舞,实则趁机离开了官驿。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将县衙的神秘人和你联系在一起,”谢无猗上下打量着晚三秋,“直到第二天,你被关庆元带来做我们的向导。”

    晚三秋眉心动了动,不自觉地收起了左手中指。

    谢无猗注意到他的动作,淡淡一笑:“在吊雨楼镇,翻墙之后我注意到你左手中指在流血,你却说是被麻绳磨破的。但我发出的苍烟我清楚分寸,被银针射中是什么伤口,被银针擦过是什么伤口,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况且,能爬上吊雨楼镇的高墙绝非易事,晚三秋气不喘手不抖,起码说明他的体力不错。

    结合接风宴上的异常,谢无猗几乎可以断定停尸房里从她手里逃脱的人就是晚三秋。

    “遇害者脖子上的伤口既薄且细,一般的兵刃割不成这个样子。于是我让成慨暗中查访,他说邰县没有能做出这种伤口的能工巧匠,这时候我想起一件事。”

    谢无猗走上前,在阿福身边短暂停留了一瞬,才提起晚三秋肩上的红绸。

    “你随身带着这条红绸,边缘是极其锋利的金丝,刚好和尸体上的痕迹吻合。”

    晚三秋在谢无猗眼前抖了抖红绸,“如果王妃想要这种绸子,在下可以从秋园给您搬来一大车。”

    “那秋老板怎么解释你手上苍烟留下的伤呢?”谢无猗沉声冷笑,“不是我自夸,苍烟第一次出手少有人能敌,刚才你背向而立却能反应如此迅速,只能说明你吃过亏,知道它的厉害。”

    晚三秋低着头,昏暗的光挡住了他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屋外寒风呼啸,晚三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长长的红绸,好像谢无猗的指认与他无关,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一室死寂,萧惟忽然开口:“但有人说见过红衣水袖的女鬼——”

    “不错,鬼神之说本不足为虑,可是这句一传十十传百的流言让所有人都认定杀人的是个女子。”谢无猗对萧惟点了点头,“再加上秋老板身上的怪异之处太多,好男色,不守规矩,偏偏连合州官府都纵着你,大家对你太熟悉了,熟悉的怪胎就更容易被忽视。”

    “王妃,你也说杀人的是女人,和官府熟不熟悉在下有什么关系呢?”晚三秋忽然一笑,三下两下将手中红绸堆成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在下从小学跳舞唱戏,会飞绸理所应当,这也能当罪证?再说在下和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杀他们?”

    谢无猗颇为赞同地拍着手,“这就轮到第二个问题——动机。一般人看来,死的混混乞丐读书人的确都和你沾不上边,但如果他们触碰到你的底线了呢?”

    晚三秋的眼神终于恍惚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

    谢无猗转向萧惟,“殿下是否记得,我们说过除了大千两人之外的死者有什么共同点?”

    “钱,粮。”

    谢无猗抬起手,捏住红绸的一角慢慢抽出,让那朵牡丹花如融化的雪雕一样越来越小。在熬人的安静中,红绸如流淌的血液,染红了晚三秋的双眼,晕开擦不去的粘稠。

    他的双目荡起涟漪,却没有半滴眼泪。

    谢无猗抽了很久很久,终于——

    雪化了。

    血花了。

    “比如辱骂不给饭的妇人是守财奴,比如抱怨重利忘义的商人是合州的祸害,”谢无猗步步逼近晚三秋,声音越来越笃定,“比如你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他们指桑骂槐说的是合州曾经最富有的粮商、吊雨楼镇的族长——周梁。”

    六尺长的红绸飘然坠地。

    与此同时,晚三秋被谢无猗逼到屏风前,“哐当”一声撞了上去。

    “而每每及此,你都会痛苦,会发疯,根本没有理智可言。”谢无猗停下脚步,目光中闪过几分怜悯和同情。

    那是晚三秋最讨厌的情绪。

    “因为……”谢无猗轻轻叹息,“你是那场灭门大火中,唯一一个,幸存者。”

    身后的萧惟负手而立,他扫了一眼一直趴在地上的阿福,“现在看来,应该还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始终沉默旁观的祝伯君突然皱眉开口:“他们是吊雨楼镇的人?”

    “是。”萧惟和谢无猗同时回答。(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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