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瓮中鳖

    不得不说,晚三秋的故事很精彩,很刺激,很震撼。有乔椿的荷包作证,甚至添了七八分真实。但对于谢无猗来说,可信,但不够。

    远远不够。

    谢无猗仰头看了看晚三秋,把她的犹豫尽收眼底。

    “不能说?那我来猜一猜吧。”谢无猗深吸一口气,笑吟吟道,“有个人找到你,说他清楚吊雨楼镇的冤屈,并且向你保证只要把事情闹大,很快就会有人帮你查明真相,还周梁以清名。”

    晚三秋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

    谢无猗是她生平仅见的最聪明的人之一。

    ——哦对了,还有一位燕王殿下。

    “那个人给你指了一条路,让你去杀和粮商有关的人,作为交换,他让你杀掉邰县里一个胖胖的混混。”谢无猗左手翻出苍烟,盯着看了一阵,“我猜他肯定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也很胖,说话时总咳嗽大喘气。”

    晚三秋看谢无猗的眼神就像在看鬼,她忍不住嗫嚅道:“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自诩身手敏捷,论速度和谢无猗不相上下。连她都追不上的神秘人,谢无猗怎么会知道他的底细?

    早听说燕王妃是巫女,难道她真的上达巫堇,下通人心?

    谢无猗冷冷地哼了一声,有点郁闷。

    她是很聪明,聪明到现在才想明白前因后果。

    联系晚三秋的人当然是纪离珠。

    这是一场布了两年,甚至有可能超过十年的局,早在邛川之战之前,更早在鄢帝登基重创红鹰之前。

    事情还是要从乔椿说起。

    天武二十七年,邛川前线缺粮,乔椿负责押运军粮。因为个人恩怨,褚余风给了乔椿一张有问题的路线图。乔椿临时改道,在转道二狼山时又被红鹰暗算,他们借山中机关转移走所有粮草,到吊雨楼镇借粮成了乔椿的唯一选择。

    乔椿走后,红鹰向吊雨楼镇中投放烁金蛊。紧接着,有人火烧吊雨楼镇,而这个举动恰在红鹰的监视之中。他们救下晚三秋,在她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待两年后时机成熟,纪离珠在泽阳的民间和宫中炮制数起离奇中毒案,引谢无猗和萧惟查出烁金蛊。而后,缇舟当众设阿特罗局,扬言大俞有难。纪离珠找到晚三秋,让她以报仇和给周梁正名为由连杀数人。孔帆本该死于她手,红鹰却在他身上下了烁金蛊。

    这样,当连环凶案和孔帆死于烁金蛊呈报朝廷,来合州的人必然会是萧惟和谢无猗。

    等他们一来,早晚会查到吊雨楼镇,晚三秋便可在此时道出灭门隐情,说放火的是朝廷的“将军”。

    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乔椿和褚余风会结怨?

    因为闻逸帮乔椿打理公务,他是褚余风的棋子,更是红鹰的人,他要确保有问题的图纸是从兵部发出。

    为什么乔椿会转道合州?

    因为红鹰要利用二狼山的机关劫粮,闻逸才会给出建议。

    为什么纪离珠会透露范可庾的下落?

    因为纪离珠要把谢无猗引到泽阳,借她之手在泽阳重现烁金蛊,重提吊雨楼镇旧事。

    为什么晚三秋能奇迹生还?

    因为红鹰要留人证,这也解释了晚三秋只烧伤双腿,上身和脸完好无损的原因。

    为什么纪离珠会让晚三秋杀死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混混?

    当然是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纪离珠让谢无猗亲眼看见尸体,干扰她的思考,让她以为纪离珠已死。而后他由明转暗,在码头重现杀人方法。就算谢无猗不信鬼神,大惊之下也会出错。

    ……

    黑子落下,起火的高塔摇摇欲坠。

    两年的事扣上了环,所以,乔椿不过是红鹰的弃子,从闻逸进府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会死,而整个军粮押运案也只是一个引子。

    红鹰的计划十分周详,唯一漏算的地方就是魏娘子贪图利益,意外劫走孔帆的税粮,把关庆元和曹若水卷了进来。萧惟和谢无猗担心民怨,绝大部分精力都被税粮和合州官场牵扯住,甚至险些葬身二狼山。

    一个意外让他们见到魏娘子,挖出了红鹰的密辛。

    红鹰百般布局,费尽心机让吊雨楼镇灭门大白于天下,谢无猗能感觉到,晚三秋看见的还不是真相,真正的真相必然残忍得远超他们的想象。

    谢无猗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她看向萧惟,发觉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是因为晚三秋口中的那个“将军”吗?

    谢无猗定了定神,努力平稳声线,“第二个问题,你怎么确定你看见的那个背影是名将军?要知道当时前线在打仗,有的是披甲的军士。”

    晚三秋的目光明灭不定,话音也有些沙哑,“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就觉得他是将军,他身上有那种威严的感觉。而且,我在醒来之后,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就是将军。”

    完了。

    谢无猗脑子里顿时嗡鸣直响,红鹰大概是在晚三秋昏迷期间做了什么手脚吧。不然她人在大火中,怎么可能看清一个人的装束佩刀?

    “枕芳,”一直垂眼沉默的萧惟忽然开口,叫的还是晚三秋的原名,“吊雨楼镇的案子本王会查。”

    “真的?”晚三秋的心怦怦直跳。

    “不过本王有个条件。”

    “杀人案我认罪!”晚三秋“扑通”跪在萧惟面前,用无比期待无比激动的口吻道,“如果殿下能找到纵火的凶手,为周郎恢复名誉,什么罪我都认!”

    萧惟冷眼扫视晚三秋,缓慢又疲惫地站起身,隐约的杀气从他面上倏忽掠过,仿佛刚才的异样只是旁人的错觉。

    “回去录口供,你说的事还有待查证。”萧惟负手而立,“明天再访吊雨楼镇,你和阿福随本王一起去。”

    晚三秋忙不迭点头,她从角落里找了一块巨大的黑布蒙在阿福头上,一边安抚一边扶他出门。萧惟看阿福畏光畏得紧,便先出去让门外众人灭掉火把。

    “老将军今日辛苦了,”萧惟朝迎面而来的祝伯君略一拱手,“明日本王会带人去趟吊雨楼镇,老将军连日辛劳,便留在客栈吧。”

    今夜无星无月,祝伯君的身影隐藏在茫茫黑暗中,让人看不分明。他急忙还礼,“殿下言重了,老夫不敢。”

    一行人回到温明客栈,谢显等人还在秉烛恭候,大家都有同一个感觉。

    夜,实在是太冷太长了。

    在楼梯拐角,谢无猗忽然握住萧惟的手臂。

    “殿下,你有心事。”

    萧惟本已上了台阶不愿回头,可看到那只瘦削素白的手,他的心还是软成一片。萧惟撤步退回,一把抱住谢无猗。

    还不待他开口,谢无猗马上认真地道:“我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

    曾经他许给她的誓言,如今由她赠还。

    她懂他的怀疑,更懂他的恐惧,他们都在害怕那个真相。

    萧惟眼中涌上汹涌的湿意,手下忍不住用力,像在飓风里抱紧救命的梁柱,哪怕洪水已经淹到脖子也绝不撒手。

    有她陪伴,就算刀山火海他也能去闯,最起码在生死一线,他还能看到那只照亮他的梦的,飘飖如仙的蝴蝶。

    他的小猗。

    萧惟仰起头,强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不争气的眼泪,深深吸气。

    “我去找桑琛,你去找桑子鱼?”

    “好。”

    谢无猗没有犹豫,三步两步迈进桑子鱼的房间。他们大晚上齐齐出动,桑子鱼本就不安,如今见谢无猗终于回返,她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子鱼,我有件事问你。”谢无猗喝了口茶,开门见山道,“两年前的六月,桑大人曾秘密带你去过一个宅院,让你替两个烧伤的人医治,对不对?”

    桑子鱼当然记得,也记得桑琛一再叮嘱此事绝不能外泄。可看谢无猗的神情十分严肃,桑子鱼也不敢隐瞒,“是,我爹说这两个人的身份特殊,让我别多打听,就连带我去的时候都是蒙着眼睛。”

    谢无猗点点头,“你还记得那两个人的伤吗?”

    桑子鱼仔细回忆了一阵,慢慢道:“他们是一男一女。女子腿部烧伤,一直蒙着脸,不知道长什么样子。那个男子就惨了,全身都被烧焦,差点没救回来……”

    桑琛不让晚三秋露脸,也是做好了给她改换身份的准备,看来这一点晚三秋并没撒谎。

    可阿福毁容,无法说话,不会写字,还见人就躲,根本不可能好好交流。就连晚三秋认识他两年都没问出名字,他们该如何确定他的身份呢?

    谢无猗在私宅时,直觉就告诉她,阿福虽然与晚三秋亲近,但却不太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

    如果他不是吊雨楼镇的族人,他是谁?

    “那个男人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谢无猗手抵唇边,无意识地画着圈。

    “特别的地方?”

    桑子鱼拧起眉头,心中万分诧异。或许是阿福伤势太过可怕,当时的一幕幕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桑子鱼低头想了许久,才恍然道:

    “我想起来了,但不知道算不算特别。那个男人的腋下有块小指甲大的皮肤没有烧坏,那上面有个弧度比较大的细月牙形的胎记。”

    谢无猗不觉有点泄气。腋下的确不太容易被烧到,可胎记……怕是没什么用。

    另一边,萧惟敲响了桑琛的房门。

    自从二狼山回来后,萧惟就令桑琛住在温明客栈以备咨询。桑琛得知合州阴谋被破,愈发诚惶诚恐,生怕萧惟迁怒自己,毁了苟且偷生换来的仕途。

    一想到桑琛曾用桑子鱼讨好上官,萧惟对他就没什么好感。

    “桑大人,本王希望你明白回话,但有一句搪塞,本王定不轻饶。”

    桑琛跪伏在地,抖若筛糠,连声称是。

    萧惟端起一杯茶,肃然开口:“天武二十七年六月,你本该在州府办差,为什么会突然去吊雨楼镇,救下晚三秋和阿福?”

    桑琛的身体顿时僵硬,他又急又怕还不敢发作,哆嗦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茶托重重落下,萧惟手停在茶杯上,没了耐心。

    “不要让本王说第二遍。”

    “是,是……”桑琛脸白如纸,指甲简直要抠进地里,“殿下,是有一位军爷突然来到刺史府,对罪臣说吊雨楼镇可能出事了,让,让罪臣一个人过去看看……”

    萧惟心中一沉,“一个人?”

    当时的惨状如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桑琛不停地磕头,“罪臣不敢欺瞒殿下,当时罪臣看军爷有些身份地位,不敢抗命,这才去了吊雨楼镇。”

    据桑琛交代,他看到被烧毁的吊楼后人都吓傻了,害怕这里的事传出去会牵连他,忙命心腹手下连夜筑起高墙,顺路救下了两个幸存者。之后,桑琛主动传出鬼神之说,让合州众人不敢靠近吊雨楼镇。

    桑琛把事情完整地讲了一遍,基本与晚三秋所言吻合。

    “你还记得找你的军爷长什么样吗?”

    桑琛大气也不敢出,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残存的记忆。

    “罪臣记得那位军爷生得魁岸,蒙面佩刀,身穿银甲……不对,大俞穿银甲的军爷多了,这个不能算……还有什么……”桑琛停了好一会才颤声道,“好像他腰里露出了一截令牌,有紫金穗,上面似乎……似乎写着一个‘刁’字?”

    咔——

    萧惟掌中的茶杯碎成两半,他一阵风似地掠至门口,又蓦地顿住脚步。

    “今日本王问你的话不许对第三个人提起。”

    桑琛瘫软在地,茶水一滴滴沿着案角落在他眼前,和黑白无常计时的漏刻别无二致。他抖了抖湿透的袍袖,心想要是再不烤烤火,他就要被这该死的冬天冻死了。(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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