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三秋录完口供已近天明,稍作修整后众人再访吊雨楼镇。
阿福不敢见光,更不敢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他本无罪,萧惟并不打算拘着他。阿福纠结了好久,终于决定壮起胆子跟着晚三秋。
有了之前的经验,萧惟直接让封达把镇外的高墙砸开一个洞。晚三秋也不再隐藏,主动介绍起吊雨楼镇的布局。
“这边是粮商集中居住的地方,地下就是粮库;这边是账房,旁边是我和阿薇的住处;远一点是几个公子的学舍;上次小鱼的判断很对,中间是周郎的正堂,分为待客厅和书房……”
晚三秋讲解得很详细,封达查看过吊楼的残骸后回到萧惟身边耳语道:“有多处起火点,看来确实是多点同时放火才导致整座楼阁瞬间燃起。”
萧惟点点头,再次走进正堂,端详那组奇怪的文字。
“这是减字谱,”晚三秋顺着萧惟的目光接口道,“但按这个谱子弹出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我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常年伪装成纨绔的闲散宗室,萧惟自然是通音律的,“不错,那有没有可能不是曲谱,而是密语呢?”
密语?晚三秋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太可能,周郎从没有跟我约定过什么密语。”
谢无猗蹲在曲谱前观察了一阵,个别笔画还有指甲劈裂的痕迹,可以确定这是周梁情急之下留下的。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这一定是周梁在着火后留给你的记号,就因为他把你们推出去后返回楼上?”
她曾在废墟中找到一根黄色翙文簪,说明周梁很可能是红鹰鹓雏部的人,他在生死之际为什么不向红鹰发出求救信号?
还有,红鹰既然是始作俑者,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周梁逃离,难道这是秘密任务?
晚三秋却笑了,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红晕,“王妃不知道,正堂里周郎最爱惜这个书房,墙壁书架整日纤尘不染,曲谱断不可能是随意画上去的。而且……他其实只允许我自由出入书房。”
谢无猗默然。看来这间书房该藏有周梁的许多私隐,没准他和红鹰传信也是在这里。晚三秋不知周梁的身份,便只单纯地把他的纵容当成宠爱。
也只有这一刻,她才不是八面玲珑的秋园老板,不是心狠手辣的鬼面杀手,而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只要想起那个人,便是梦幻甜蜜的憧憬。
“如果是数字呢?”一旁的封达从萧惟身后探头道。
在场的五个人里,除了阿福,晚三秋会写曲,封达会弹曲,萧惟会听曲,只有谢无猗一个人对音律一窍不通。因此她只能从划痕和现场的残骸判断,对曲谱本身难有精妙的分析。
“属下只是有个想法,”封达挠头道,“你们看这些都是比较基础的指法,没有复杂的技巧,组合又比较固定。如果……如果用手指的顺序表示数字,会不会就能解出来了?”
谢无猗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去看萧惟和晚三秋。萧惟尚在思索,晚三秋眼前一亮,在地上飞快地写起来。
不一会,地面上就出现了四组解析出的数字。
二二五,二五五(三),一四五(三);
一五四,三二二;
一三三,二一一;
一五三,三三三。
数字三个一组,除了第一组的两个“三”写得比较靠外,其他都很整齐。众人看着这些不明所以的数字,不免开始怀疑封达的思路。
封达也红了脸,讪讪抱头道:“属下这就去面壁思过……”
“等等。”
老江湖谢无猗抬手拦住封达。减字谱不明显,但改写成数字后对谢无猗来说还是直观了很多。这组数字有规律,封达的想法没错,应该是周梁故意留下的秘密。
数字有了,但缺少母本……
谢无猗拍拍晚三秋的肩膀,“如果你确定这是周梁给你的提示,解密的母本肯定是你们二人都熟悉的。”
萧惟也表示赞同,“不要管这场大火,周梁和你关系匪浅,你们之间一定有共同的喜好,比如非常重要的诗文曲谱,你仔细想想。”
晚三秋哑然失笑,眼中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
“当年的‘双璧’那么有名,就是因为周郎给我写过不少戏词歌谱,上百首曲子,殿下总不能让我一首一首试吧?”
“不。”萧惟的声音平静如渊,却令晚三秋全身颤了一下,“是你最喜欢的,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我猜很可能有三段戏词。”
说着,萧惟轻轻挽住谢无猗的手,灼热的温度沿着紧贴的手掌流淌到心底。谢无猗仰起头,不自觉地望着他亮晶晶的双眼笑了起来。
是啊,晚三秋最得周梁宠爱,周梁要留讯息肯定得确定她能破解出来。
就像萧惟解出了谢无猗从二狼山送出的香囊一样。
这是独属于心灵相通之人的默契。
永不褪色,至死不渝。
晚三秋定定地看着萧惟和谢无猗的对视,嘴唇轻微动了动,“我最喜欢的……就是接风宴上让人唱的那首……”
缥缈的思绪低徊流转,晚三秋面前铜镜上的水雾被风擦去,露出了光洁透亮的镜面。她“扑通”跪下,在那组数字旁写下注解,一边写一边低低哼唱。
云冉冉,雨斑斑,阶前芳草浸西山。端的是红鳞跃千里,最怜惜残月照两边。
卿卿也!说甚么海干石烂,妙笔金兰;全把当年花月心,变作了今日风露泉。
郎阿郎!休言那,红尘命儿短;奴寄一抔土,别来天地宽。
“第一个数字是小节,第二个数字是乐句,第三个数字是对应的字……”
谢无猗跟着晚三秋的哼唱,看她指尖飞动,在旁边写下破译出来的密语:
干泉里,残言,芳卿,惜命。
众人呆愣愣地看着沙土上的字,除了最后两个词是嘱咐晚三秋珍重自身,好好活下去,前面的干泉和残言又代表什么?
晚三秋双唇翕动,只觉得脑中风声呼啸,那面铜镜亦左右摇摆,映出她扭曲的面庞,随时都会被吹倒。
一道闪电撕开黑夜,啪——
铜镜破裂,碎片噼里啪啦刺入晚三秋的心脏。
她猛地一痛,连滚带爬地起身。
“我懂了……我懂了!”
晚三秋拔足狂奔,其余众人也连忙跟上。缠在她手臂上的红绸凌乱飘飞,亦如命运不可捉摸无法逃避的红线,谢无猗眼前不觉漫上薄薄的水雾。
天阴沉得像头随时都会醒来的猛兽,晚三秋一路跑到天井中心的废墟上。她四下望了望,确定位置后开始疯了似地挖土,眼睛里闪动着清亮的波纹。阿福始终与晚三秋寸步不离,眼下也跟着她的动作挖了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呀!”晚三秋又哭又笑地自言自语,“这里原来是泉眼,边上有风洞和水井,就算有火也是最后被毁的地方。周郎啊……你怎么那么讨厌……”
谢无猗听着晚三秋的话,原来周梁说的“干泉”是这个意思。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萧惟忙从后面抱住谢无猗,在她耳侧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谢无猗深深吸了一口冻穿肺腑的冷气,“心里有点发毛。”
萧惟知道谢无猗对危险的直觉十分敏锐,他也有同样的预感,像是此地即将会发生什么一样。不过他还是低笑一声,手滑到谢无猗腕上。
“那你跟紧我。”
晚三秋挖了近一尺深,才从干涸的泉眼深处找到一个密盒。这就是周梁说的“残言”吗?
她兀自不解,只听谢无猗问道:“周梁有夫人和儿子吗?”
“我没听说过,”晚三秋困惑地摇头,“家里几位公子是周郎的侄子,周郎好像没有儿女。”
谢无猗抿了抿唇,这个密盒和她从花飞渡包袱里翻出来装翙文簪的那个盒子一样。如果周梁无妻无子,那他会用什么数字做密码呢?
她眼中掠过一抹异色,“试试你的生辰八字。”
晚三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但还是听谢无猗的话转动密盒上的数字。
咔哒——
锁扣弹开,晚三秋一阵眩晕,靠在阿福身上不停地喘粗气。她颤抖着从密盒中取出一张叠了好几层的皱巴巴的纸,忍不住痛哭出声。
一贯沉稳的谢无猗,此刻心跳亦如擂鼓。
晚三秋瘫软在地,谢无猗从她手中取过那张纸,一滴泪从眼眶滴落,转瞬就被风吹走了。
那是乔椿亲笔立下的字据,写明某月某日向周梁借粮草某某数运往邛川,承诺某月某日前奉还。字据上有乔椿和周梁的指印私印,这样一来,晚三秋的话就有了凭证。
谢无猗什么都没说,立即折起字据,可平日灵巧近妖的手却怎么都不听使唤,连折痕都对不准。她越是急,手越是抖得厉害。谢无猗的后背渗出了汗,直刺得皮肤痒痒的。
不光是为找到了乔椿无罪的证据,更是为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晚三秋。
周梁用晚三秋的生辰八字封存最后的证据,他对晚三秋有感情吗?
有。
但感情没有红鹰的任务重要。
再问一次昨夜的问题,为什么晚三秋能奇迹生还?
因为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她。
晚三秋冰雪聪明,周梁为她写词谱曲,引得少女春心萌动,两人自然而然地有了共同的秘密。昔日火起,周梁将晚三秋送出吊楼,返回书房留下密语。红鹰则救下晚三秋,两年后引她重回故地。
她是串起珍珠的细绳,也唯有她,才能揭露这个惊天的秘密。
而谢无猗呢,眼睁睁看着自己敬爱深爱的父亲,变成给近千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甚至在事发两年后还要继续被利用。
她与晚三秋,何其相似,何其痛苦……
指尖愈发僵硬,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的手稳稳拖住。
“小猗,”萧惟侧头吻了吻谢无猗的发顶,“沉住气。”
谢无猗稳住心绪,萧惟说得对,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慌,不能出错。
她收好字据后,晚三秋仍在泪眼朦胧地念叨:“太好了……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周郎的名声终于能恢复了!”
话音未落,吊雨楼镇外的上空忽然出现一支鸣镝,封达下意识地戒备起来,阿福也手下一紧,握住晚三秋的胳膊。
萧惟脸色骤变,“北秋白!”
“什么?”
谢无猗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并没有。
自从她撞破萧惟和北秋白的“密谈”后,北秋白就不见了踪影。看二人的情状,他大概是转到暗处伺机而动了。
北秋白为孔帆而来,他在二狼山抓了阿骨,说明他私访大俞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就是红鹰。那么他这几日是去搜寻红鹰的踪迹了吗?
这支鸣镝会是北秋白的示警吗?
无数个念头在谢无猗脑海中转过也不过短短一瞬,最终剩下的只有“示警”二字。谢无猗话未说完,已将腰带握在右手中。
错眼间,数十名黑衣人从吊雨楼镇废墟中钻出,将天井团团围住。这群人手持钢刀,看上去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
哪来这么多人?
谢无猗走到封达身边,沉声对萧惟道:“殿下保护他们俩,我和封达突围。”
萧惟应了,不料晚三秋轻快一笑:“殿下护好阿福吧,他才是无辜的人。至于我——”晚三秋展开红绸挽入手中,“守家卫土是我的职责,哪有主人躲着看热闹的道理?”
她哼着曲站在最前面,高昂起头看着逼近的黑衣人,红衣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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