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假的

    地宫内无人说话,谢无猗余光顺着萧惟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棺中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太子朝服,上面压着一把镶金缀玉的宝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萧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谢无猗却感知到此刻的他震惊到了极点,也害怕到了极点。

    她再次往棺椁中瞥了一眼,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一呼一吸,时间很快过去,又仿佛被无限拉长。萧惟垂下两只空荡荡的手,抬脚在内侍长杨泉的身侧点了两下。

    “封棺,落葬。”

    他环视一圈,扫过卢云谏和杨泉,目光最终定格在窦文英的发冠上。

    “窦相,此事不会再有旁人知道,本王想这点小事难不倒窦相吧?”

    “老臣明白。”

    事关萧爻和窦书宁,萧惟知道窦文英会处理好这件事,至于他要把随行送葬的人都杀掉还是上奏萧豫,都与萧惟毫无关系。

    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好不容易捱到上了马车,萧惟立即抚上谢无猗的脖颈,“你刚刚不舒服?”

    “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有点头晕,可能是香味太重了……”谢无猗胡乱揉了把脸,长长出了口气,“我没事,殿下,嘉慧太子的棺材有问题吗?”

    萧惟双唇张张合合,显然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正自迟疑,封达叩响了马车壁。

    “殿下,发现了祝小公子的踪迹。”

    萧惟还没有缓过神来,谢无猗已一把掀开车帘,眼睛扑闪扑闪,“是少观吗?他在哪?”

    祝伯君的爵位被削,祝朗行自然不再是“祝小将军”。当日他不辞而别,也不与旧日朋友联系,就算萧惟的人一直暗中跟着,谢无猗还是很担心他。

    “他……”

    封达闻言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在酒馆喝多了,万春楼里咱们的人就来报——”

    话没听完,萧惟就眼前一黑,扶额道:“赶紧的,去抓人。”

    这个祝朗行,悄无声息回泽阳就算了,居然还敢去酒馆,真是时间长不敲打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狗改不了吃屎!

    萧惟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不由得想,既然有闲情喝酒,看来这小子的心结是解开了。

    等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酒馆时,祝朗行正搭着一个穿红戴绿的姑娘喝得烂醉如泥。那姑娘是藏在万春楼的朱雀堂下属,见到萧惟便施施然行了个礼,知趣地领着一众莺莺燕燕退下了。

    怀中的姑娘离开,祝朗行不满地哼哼了两声。他睁开朦胧的醉眼,痴痴看了好一阵才笑嘻嘻道:“林衡,弟妹?”

    “喝这么多酒,带的盘缠还没花完呢?”萧惟板着脸道,“跟我回府。”

    “你们嫌弃我,我不去……”祝朗行抱着酒壶,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爷爷效力两代君主,驰骋沙场一辈子,最后连尸首都不能移进祖坟……败军之将都没脸活着,何况是我……”

    “嫌弃个屁!”萧惟一把扯过祝朗行扔到封达背上,“你倒是想当败军之将,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打仗的本事,你也就配给我当个护卫,还不闭嘴!”

    祝朗行一愣,接着就趴在封达肩头不说话了。从前他喝醉都是到处撒酒疯,这次却异常地安静,封达把他从酒馆背上马车,再一路返回王府,祝朗行只是蔫蔫地发呆,宛如泡了水的泥胎。

    萧惟把祝朗行安置在后院,又命云裳端来醒酒汤。祝朗行抱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几月不见,祝朗行早没了过去意气风发的样子,如今他穿着不合身的素服,脸色暗得像口黑锅。谢无猗暗中拱了拱萧惟的肩膀,劝他别再骂他了。萧惟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祝朗行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

    祝朗行怔怔地盯着汤碗,“没钱了……”

    还行,人还没傻。

    萧惟啼笑皆非,抬手就要打他,可一看见他乱蓬蓬的胡茬和裂口的指肚,萧惟方向一转,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留在府里吧,我供你吃喝,你好好练功夫,帮我打架。”

    “真的?”祝朗行眼睛一亮,迅即又黯淡下去,“你在可怜我啊……也是,我只能打架,再也不能继承祖业安邦定国了。”

    萧惟咬牙薅起祝朗行的头发,谢无猗忙在旁接口道:“少观兄,别想那么多,能打好架很难的。”

    “还是弟妹好……”祝朗行迷迷糊糊地笑了一笑,“对了,听说太子妃仙去了?”

    这个纨绔,消息还挺灵通。

    萧惟翻了个白眼,“别老管别人,你这小半年一直在西境晃荡,有什么新鲜事吗?”

    “西境荒凉,我带兵的时候就觉得那些人太弱了,军心也散……总之就是很差劲,比我们祝家军差远了……”祝朗行酒意未消,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这会又吃吃笑了起来,“还有……嗯,我去看过老太子,挺好玩的……”

    萧爻素来与祝伯君不睦,又做了二十五年储君,因此祝朗行一喝多就戏称他为“老太子”。萧惟问起西境本是想转移祝朗行的注意力,免得他太过伤心,可祝朗行这句话却有点奇怪。

    挺好玩的?

    当年萧爻战死,遗愿是将尸骨薄葬在前线,永远守护身后的家国。祝朗行就算再讨厌萧爻,也不会说他的墓“好玩”吧?

    “怎么,你见到我大哥了?”想起地宫中的情景,萧惟心里七上八下的,随口哼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老太子都化成灰了!”祝朗行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含糊道,“就是……你还记得狄虎吗?就是他身边那个……小白脸?”

    萧惟后背一凉。

    他当然记得狄虎,此人是萧爻最信任的亲卫,说话阴阴柔柔,皮肤吹弹可破,而且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半根胡子都不留。一般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太监,可实际上狄虎杀人不眨眼,堪比萧爻的刀。

    说来他也是个忠仆,邛川一战中,狄虎为护萧爻力竭而死,最后还是吕姜亲自为他收了尸。

    “嗯,东宫亲卫,他怎么了?”

    祝朗行都快睡着了,被萧惟踹了两脚才强打精神继续道:“他不是陪葬了吗,我去看老太子的时候发现他的墓破了,就让人修……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小子居然把手札一起带到地下了……”

    萧惟眉头微拧。狄虎除了爱打扮还有一个怪癖,就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写札记,记录萧爻的行动,就算没什么大事也要写,堪比宫里的起居注。

    论对狄虎的重要程度,如果萧爻排第一,手札定然稳坐第二的位置。因此,在他的墓中发现手札根本不算稀罕事。

    “也不知道老吕怎么想的,打算让他在下面接着记录老太子的话吗……”祝朗行翻过身,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嗝,“而且啊,那本手札在老太子归西前二十多天就不写了。嗝……阎王爷又不缺纸,狄虎省的哪门子纸啊,你说好不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

    萧惟的脸色愈发凝重。以狄虎的性子,就算是在前线打仗也不会耽误他动笔。萧惟记得以前狄虎因执行任务受伤拿不了笔时,就会用嘴叼着笔画个圈,之后再补上日期,为这事萧惟和祝朗行没少在背地里嘲笑他。

    这种不写札记就会憋死的人,居然会毫无征兆地缺失半个多月的内容,祝朗行没心没肺觉得这是个笑话,萧惟却品出了别的意味。

    他拎起祝朗行的耳朵,“手札现在在哪?”

    “当然埋回去了啊!”祝朗行吃痛,龇牙咧嘴地哀嚎着,“老子死了你也不能夺我所爱啊!要是狄虎在下面找老太子告状,老子可吃罪不起……”

    萧惟听得心烦意乱,便叫人打发祝朗行睡下,说要去后花园散散心。谢无猗一路跟在他身后,萧惟越是想独处,她就越是心酸。

    谢无猗总是自诩感情淡薄,可若不是见过太多伤痛,太多冷漠,自己的生命也一眼望得到尽头,谁又愿意做个麻木的旁观者呢。

    别的女子在十八岁时相夫教子,目之所及不过一所宅院,而十八岁的谢无猗已经走遍九州,手上染过鲜血,也为了缥缈的执念拼过命。

    可她还是会因他而痛。因为正是这个人,在她幼稚懵懂的童年照进一束光,又在过尽千帆后携起她的手,让她冰封的心再次落回万家灯火。

    除了陪着他,谢无猗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萧惟紧紧攥着阑干,兀自克服对水的恐惧,任湖心点点波光跃动在眼底。良久,他才缓缓道:“今日去地宫,太子棺椁中的佩剑是假的。”

    什么?

    谢无猗蓦地转头,见萧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那柄剑是父皇赐给他的珍品,那时候我五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我喜欢剑上的红宝石,向他讨了好多次都没成功,气得我天天在母妃宫里砸东西。后来你猜怎么着?”

    萧惟嘴角渗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谢无猗想了想,“你偷偷把宝石抠下来了?”

    “差不多吧。”萧惟垂下眼睫,在温柔的月光下温柔地回望谢无猗,“我偷了齐王的刀在剑柄上刻了个哭脸,太子发现后暴跳如雷,追着我砍了好几天,又罚我抄了一个月的书才算完……”

    谢无猗不觉失笑,不愧是你啊。

    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想起萧爻棺椁里的佩剑完好无损,怪不得当时萧惟那么惊讶。

    等等……

    萧爻的随身之物是吕姜带回来的,如果太子剑是假的,窦书宁收到太子手书,吕姜又不顾新婚妻子拖着瘸腿离开泽阳,难道萧爻真的没有死?那吕姜此行……

    山雨欲来,湖面却平静如昔。

    “你看,你也想到了。”萧惟看着谢无猗的脸色一点点变化,重重地拍了一下阑干,“连剑都敢造假,我的这位姐夫不简单啊……”

    “不,不是这个。”谢无猗按住胸口,试图安抚自己那颗狂跳的心,“我一直觉得太子妃有一句话很奇怪,她说太子对不起第一批上前线的八万五千七百将士,我也是在刚刚才想到,成慨是不是查过……褚余风更改的存档里写的是八万五千四百?”

    萧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曹若水说这份存档是建安侯授意修改的,就算他是为了活命随便攀扯,那太子妃呢?”谢无猗快速分析道,“她小产避世,几乎被人遗忘,却还准确地记着这个数字。所以……会不会他们两个的说法其实是真的?”

    参战人数与现有记录不符,萧爻佩剑造假,太子亲卫从不离身的札记缺失,三条线索交汇一处,都指向——

    吕姜在说谎。

    而偏偏此时,吕姜正以祭奠死难将士为由独自前往西境……

    一切的幕后主使真的是萧爻吗?

    如果他还活着,他要做什么?

    “不仅如此……”

    萧惟抚摸着泛光的阑干,随手将掌中的石子打出。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了数次才没入湖底,也彻底打碎了荡漾的月光。

    “你想想,狄虎停止写札记的那段时间,是不正是军粮押运延迟和吊雨楼镇出事的时候?”萧惟拨开谢无猗额前的碎发,目光闪烁不定,“小猗,我有种预感,太子战死乃至整个邛川之战都另有隐情。我打算走一趟西境,你……”

    他的话停下了。

    不光是邛川之战,还有红鹰,还有他十四岁时被推入水中的噩梦,萧惟当然可以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他的闲散王爷,可他不敢赌。

    不敢赌萧爻和吕姜的忠心,不敢赌他真的能做局外人,更不敢赌大俞的未来。

    所以,他要去探明究竟,哪怕是冒最后一次险。

    此心不移,唯一令萧惟迟疑的是谢无猗本就命不久长,他要不要给她一次选择,许她山高水远,天长海阔。

    谢无猗心中一动,她撞进萧惟怀中,仰头朝他坚定一笑,“不想让我和你一起?阿衡,这么刺激的探险,你怎么能抛下我呢?”(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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