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萧惟和谢无猗启程南下。
烧毁《仕林录》那次萧惟辞掉了刑部尚书的职务,现在已是无官一身轻,因此他和萧豫说自己要带谢无猗出去散心也就没受到怀疑。
萧惟出发的排场不小,他和谢无猗计划先向南走一段,再趁人不注意时换一辆马车与大部队分道,秘密前往西境。
马车驶出泽阳,萧惟靠在一边养神,谢无猗心里想着别的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离自己最远的小个子男人身上。
谁都没想到祥子会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
半个时辰前,封达和成慨正在热火朝天地装车,春泥忽然带着祥子来找萧惟。祥子跪在书房里,满面诚恳地道:
“殿下,小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给小民在泽阳安排个差事?小民得养活阿郎,什么苦工都能做……”
由于已知阿郎的身份,加之祥子这个谎说得实在不高明,萧惟猜祥子定然遇到了麻烦。否则想出苦力哪里不能做,非要跑到泽阳来求助?
“成祥,你是觉得本王可欺吗?”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祥子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撞上萧惟了然的目光,瞬间脸色煞白。
“小民不敢……”祥子咬咬牙,索性实话实说,“回殿下,奴婢带着小公子去桑氏的故乡,本打算在那住下,结果有人盯上了我们,奴婢只好先把小公子藏起来,回来求救……”
萧惟和谢无猗对视一眼,阿郎的身份泄露,如果不是窦书宁交代遗言时隔墙有耳,就是有人通过蛛丝马迹查出了阿霞和祥子本是东宫旧人。
“奴婢本想暗中见娘娘一面,不想娘娘去了,奴婢真的没办法了……”祥子指甲扣住地面,泣不成声道,“今天见殿下准备出门,王府前面比较乱,奴婢就想来碰碰运气……”
阿郎和祥子的目标都太大,他们二人不能再待在一起,谢无猗思索片刻道:“殿下,要不这样吧,少观在泽阳也不安生,不如就让他先带阿郎找个隐蔽的藏身地,祥子跟着我们,等回来再好好安置他们。”
萧惟若有所思地打了个哈欠。谢无猗说得有道理,祝朗行留在泽阳只会惹麻烦,还不如趁别人关注他之前躲出去。
何况,他们去西境本就是为了找萧爻和吕姜,祥子曾是窦书宁的心腹,多多少少也了解萧爻。他一走,还能暂时帮阿郎打掩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益无害。
想到这,萧惟绕出案几,抬手示意祥子平身。
于是在萧惟出行的马车里,就多了一个眉目温顺毫不起眼的下人。
谢无猗侧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萧惟,又看看如老僧入定实则用心留意外面动静的花飞渡,左手下意识翻出苍烟。
蓝紫色的蝶翼随着马车的摇晃微微颤悸,光斑投射在凤髓伞面的五只凤凰上,流动着不灭不休的漪澜。
大俞的夏天来得很快,一行人踏上西境的土地时已经是六月了。
此时,离萧爻的死讯传入泽阳,整整过去了三年。
邛州临近俞水,是大俞西境的门户,百姓多以打渔为生,因辖区内有一道壮美的飞瀑峡谷,才又名邛川。按朝廷记载,邛川之战的起因便是邛川和大鄢定州的渔民在水上发生冲突,死了数十人,萧爻才力劝先帝出兵。
萧爻战死后,吕姜口传遗命,将其尸身葬在峡谷,只把他随身的佩剑送回了泽阳。先帝闻言,将峡谷改名为崇嘉峡谷,在皇陵内另立衣冠冢。
可自从发现吕姜在说谎后,萧惟便下定决心,除非让他亲眼见到萧爻的遗骸,否则他不会相信任何说辞。
遥遥望去,崇嘉峡谷群山连绵,浓荫翠盖,正中一道银龙般的飞瀑奔流而下,腾起乳白色的雾气,震耳欲聋的水声化作虎啸龙吟,回荡在山谷间。日光洒落水上,散出五彩光晕,直令人目眩神迷。
瀑布旁边古藤缠绕,被水流牵引着左右摇摆,却似野兽的利爪,警告来人不可冒犯。原本温婉如含苞少女的谷底也因这些藤蔓的存在,而显得阴气森森。
吕姜为萧爻依山修建了陵墓,最外围便是祝朗行所说的狄虎的坟。萧惟刚要上前,就听得环绕着瀑布,本就喧哗的峡谷中传来重重巨响。
“此乃禁地——回去吧——回去吧——”
鬼啊!
还是萧爻显灵?
封达身上一激灵,立即躲到萧惟身后,又想起自己是护卫,只好咬紧牙关与成慨站在一起护住萧惟。不料萧惟和谢无猗一左一右,直接分开两人从中间穿了过去,花飞渡则全神戒备地紧随其后。
“殿下!”
谢无猗轻轻笑了笑,这世上没有鬼神,要真是“萧爻”阻止他们靠近,那倒省事了呢。她和萧惟继续向前,越过狄虎的墓后,峡谷山体上忽然凭空出现了数个黑衣人,他们飞速聚成半圆形,裹着浓重的血腥气一层一层向众人围拢。
花飞渡当即腾跃上前,成慨等人也冲了过来。谢无猗指尖微动刚要出手,就见萧惟握住她的掌根对她使了个眼色。
看这情况,黑衣人的速度虽然堪比闪电,出招也颇为狠辣,但集花飞渡与封达成慨等人之力尚可一战。眼下他们就在狄虎的墓旁,若被黑衣人趁机毁掉证据就不好办了。
这群黑衣人也是奇怪,无论是被砍还是被刺,都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们就像不怕疼不怕死的木偶,一人退败就由另一人顶上。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不出一秒,谢无猗心领神会,一个错身便同萧惟一起从人群中闪了出来。
二人迅速蹲下,开始动手挖狄虎的坟,全然不顾前方层出不穷的黑衣人。
“殿下你得快点啊!”
不远处,封达已经有点支撑不住,忍不住大声叫唤。
谢无猗抬眼一望,黑衣人均匀地分布在他们的人周围,配合十分周密,一时竟窥不出阵型有任何突破口。即便花飞渡已经尽力替众人抵挡,封达身上还是挂了彩。
得快些了。
谢无猗手下未停,心中不免抱怨祝朗行心太实了,狄虎的墓被他修得坚固无比,她和萧惟祥子一起努力了半天,才勉强凿出了个小洞。
刺啦——
金色的火花在刀刃上迸裂开来,花飞渡格住一名黑衣人的长刀,用肩膀撞开险些被割断脖子的封达。她手下发力,忽地“咦”了一声。
一个荒诞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收招!退到殿下身后!”
花飞渡厉声喝道,其余人不解其意,却依然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吩咐。就在侍卫们停止打斗后不过两息,鬼影一般的黑衣人瞬间消失。
空空的峡谷里,除了身后依旧奔涌的瀑布,什么活物都没有。
谢无猗和萧惟循声站起。侍卫们面面相觑,有萧惟在,他们不敢乱说话,心里的想法却格外一致。
真的是鬼……是萧爻的鬼魂啊!
封达捂着受伤的手臂,哆哆嗦嗦道:“莫不是……”
“不是。”花飞渡肯定地回答,“那些黑衣人是假人。”
假人?
不错,就算有瀑布声的干扰,也没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打斗,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一切只有机关能够做到。
谢无猗恍然,忙接口道:“对,这是一道机关,黑衣人们可以理解为牵线木偶,设计者规定什么动作他们就会做出什么动作。”
人会累而机关不会,擅闯者坚持打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无猗不觉冷笑。怪不得峡谷这么安静,原来是所有的闯入者都被干掉了,祝朗行重修了坟墓却没有触发机关,也算他幸运。不过,既然没有尸体,是不是就说明此处有活人呢?
她对萧惟一点头,两人再次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这里的机关有人操控。
封达还是不解,“那为什么我们撤回来就好了?”
花飞渡朝狄虎的墓努努嘴,“我猜这座坟就是触发机关的关键点,只要不越界就没事,你不觉得就算是作为陪葬,它的位置也太显眼了些吗?”
封达瞪大双眼,满脸崇拜地看着花飞渡,“可嘉慧太子的陵墓周围怎么会有这么多机关呢……”
萧惟笑着拍了拍封达的头,“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招呼成慨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掘开狄虎的墓,挖出他的棺材。看着里面的白骨,萧惟转头对谢无猗耳语道:“身材不对,不是狄虎。”
谢无猗也不意外,相比于莫名出现在萧爻墓外的机关,狄虎的尸体或许没那么重要。她拾起棺材旁的小盒子,这应该就是祝朗行所说的札记了。谢无猗把手札递给萧惟,萧惟翻了几页,指尖拈过纸张,对谢无猗点点头。
确实是狄虎的笔迹。
萧惟迅速往后翻,狄虎记录的最后一页是天武二十七年五月九日,正好是萧爻战死的二十天前。以往有关萧爻的日常,狄虎都记载得十分详细,而唯独那天仅有短短的一句话:
卯时二刻,太子微恙,吕将军不豫,命收兵。
也就是说五月九日早上,萧爻抱病,而吕姜对此十分不满,下令各营收兵蛰伏,看上去两人似乎还发生过争执。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萧爻真的死了吗?
狄虎这几个字太少,也太奇怪了。
萧惟盘坐在地陷入沉思,哗哗的水声搅得他心烦意乱,分明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可他的心却越揪越紧。这时,谢无猗随手甩开披风,遮挡住后面众人的视线,取过狄虎的手札。
她低头看了一会,左手弹出银针,三下两下挑开手札侧面略有腐烂的木轴。
萧惟也反应过来,这根木轴似乎比常人用的更粗一些。他惴惴地盯住谢无猗的动作,眼睁睁看她从木轴中间抽出一根簪子。
热辣辣的阳光下,萧惟的后背渗出了冷汗。那缕暗绿色的光芒刺得他双目一痛,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青色翙文簪。
又是红鹰!
看木头的腐朽程度和两者的接触部分,这枚翙文簪应该已经在里面藏了很多年了。
谢无猗哑然,她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默默握住萧惟的手,抚平他急促的呼吸,顺势将翙文簪隐入他的袖中。
如果狄虎是红鹰青鸾部的下属,那他潜藏在萧爻身边多年所图为何?难道红鹰这么早就盯上了大俞太子吗?
由此推之,连萧爻的死都异常耐人寻味。
潮湿的水风真难受啊,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发痒……不知过了多久,萧惟终于长长出了口气,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慨慨,把狄虎的坟重新填好吧。”
他环顾四周,疲惫地揉着眉心,“小猗,你说他会藏在哪里呢?”
谢无猗摇摇头,萧惟用的词是“藏”而不是“埋”,说明他现在很肯定萧爻还活着。可他们在明萧爻在暗,又该从哪里找起呢?
“刚才的黑衣人是从面前环绕峡谷的方向来的,”萧惟抬手指向葱茏的群山,“按理说机关覆盖的方向就是他的所在。”
“殿下在找谁?”
封达眨巴着眼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萧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萧惟发话那他就帮着找好了。封达努力跟上萧惟的思路,试探道:“不如我们分兵?一些人拖住机关,另一些人护送殿下和王妃钻空子过去,咱们人手这么多总会找到漏洞吧?”
萧惟挑挑眉毛,别的不说,封达的脑子在关键时刻还是很灵活的。萧惟刚要下令,就听一旁沉思许久的花飞渡道: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她从狄虎的墓旁捡起一棵不起眼的枯草,谢无猗福至心灵,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花飞渡真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铠甲和明灯,每每在迷雾中拈花,换她破颜一笑。
“确实有可能。”(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