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沉默的真相

    “将军!”史威绝望地喊道。

    萧惟“啧啧”两声,他费这么大力气,强自压下对瀑布水流的恐惧,终于把正主吕姜逼出来了。

    “本王倒是想问,姐夫会说吗?”

    他掐着嗓子,用甜得发腻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还像勾搭姑娘似地朝吕姜抛了个媚眼。萧惟的意思很明白,当年全程参与邛川之战的是吕姜,言之凿凿说萧爻战死的是吕姜,而现在萧惟亲眼见到萧爻的棺材是空的,吕姜再也无法隐瞒他了。

    山洞潮湿,吕姜自瘸了一条腿后便开始怕湿怕寒。他脸色微微发白,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大腿外侧。史威见状忙道:“殿下,将军他没有——”

    “君侯,”谢无猗忽然抬眼看去,“你知道你们这么做对不起天武朝的太子吗?”

    “他不配做太子!”吕姜倏地开口,很快他又冷哼道,“陛下已经登基大半年了,二位揪着一个死人不放还有意义吗?”

    萧惟脸上轻佻的笑容渐渐褪去,他缓步走到吕姜面前,认真地看着他,“有意义。本王需要一个真相,为兄长,更为我大俞数十万死难的将士。”

    公道可以晚到,但不能不到。

    他要知道邛川之战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吕姜要说一些完全没有必要的谎。

    仿佛被这句话击中痛处,吕姜的眼眶一点点红了。平心而论,以前他一直看不上萧惟,可这一刻,面对这双诚恳而深邃的眼睛,吕姜总算明白为什么萧氏兄弟姊妹明明斗得你死我活,却还会不约而同地对萧惟好。

    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份,更因为,他其实是个比他们更正直更通透的人。

    只有正直又通透的人,才会主动避开手足相争,又在必要时逼君父认错,调兵攻山,烧毁《仕林录》,显得那么胆大妄为。

    也只有正直又通透的人,才会在洞明世事之后,还能在旋涡中坚若磐石,不被泥沙裹挟。

    因此,他们不忍毁他,亦不敢毁他。

    “罢了……”

    吕姜叹了口气,他蹒跚着越过萧惟,重新封好萧爻的棺材。

    “如果臣说他是罪魁祸首,不值得殿下敬爱,他该为死难者赎罪,殿下也执意要听真相吗?”见萧惟毫不犹豫地点头,吕姜皱了皱眉,“这里太潮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吕姜和以前一样砸了一下史威的背,比着花飞渡的方向道:“殿下的人在瀑布外面,你送这位夫人出去,把他们带到庄子上,然后去老地方找我。”

    “都是末将无能。”史威惭愧地低下头,“末将出去了,这里怎么办?”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吕姜引萧惟和谢无猗沿洞里的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山洞另一端直通城内的农庄,怪不得瀑布那边没有挖掘的痕迹。出了庄子,吕姜亲自驾车领二人来到一处荒野。

    曾经的邛川战场已沦为废墟,零散的残骸,腐朽的铁甲,一切都昭示着战争其实从未走远。

    吕姜挽住马缰,迎着夕阳望向看不尽的远方,缓缓讲起他亲身经历的,真正的邛川之战。

    “邛川之战爆发在天武二十六年七月,因大俞和大鄢的渔民发生冲突而起,但事实是五月就有贼人在俞水上屠戮大俞百姓了。”

    吕姜才说一句,谢无猗就发现了怪异之处,“两个月前?”

    “是啊,两个月前。”吕姜淡淡苦笑,“很快,邛川都督府就接到一封太子密令——绝不还手。于是,邛川有百余人被杀,超出报上去的三倍不止。最奇怪的是,两个月竟没抓住一个凶手,甚至就在官军眼皮底下,他们都能逃掉。”

    萧惟猛地仰起脸,腥咸的西风吹透衣袖,他大概猜到了。

    “姐夫听说过‘红鹰’吗?”

    吕姜摇摇头,确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个词。萧惟深深吸了口气,这是一条环环相扣的纽带。窦书宁说过邛川之战是萧爻怂恿先帝出兵的,隐瞒两个月的屠杀必然是他的计划。国中动荡,边境冲突,烈火从大鄢烧起,直至燎遍三国。

    于是所有人都忽略了屠杀本身。

    作为红鹰下属,狄虎是萧爻的帮凶吗?

    难道说,萧惟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和红鹰勾结的人……就是萧爻?

    小指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萧惟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正是谢无猗清亮的目光。那道光混合着温度适宜的暖流,径直看进他心里。萧惟弯了弯唇角,“姐夫接着说吧。”

    “战争刚爆发那会,因百姓无辜被杀,士兵颇有怨气,大俞的优势很大。九月,太子就来了邛川。”

    吕姜的语气中含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萧爻立功心切,早已被皇位蒙蔽了双眼。

    “一开始陛下也向先帝进言不同意太子领兵,却遭到先帝驳斥。”吕姜坐在马车架上缓了一会才继续道,“不过太子的运气很好,当时大鄢前太子谋逆,北方割据反叛,大鄢彻底陷入内乱,因此太子不到半年就连破大鄢五州之地,令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大鄢边军虽奋力抵抗,但终究因内乱人心不齐;而大凉为了巩固新建立的政权,自然不会理会南下的俞军。

    在接连大胜的鼓励下,萧爻必会认为自己用兵如神,不出一年就可以直捣大鄢国都,把大鄢的国土合并在大俞的版图中。

    轻敌啊!

    被卖了还帮别人记账……

    萧惟合手拍了拍谢无猗的手背,恨铁不成钢的动作落在吕姜眼里,他会心笑道:“正如殿下所料,胜利之后,太子开始变得刚愎自用,独断专横,别人稍有违拗他就以权力地位弹压,臣和祝老将军当时都觉得这样不行。”

    说到祝伯君,吕姜想起萧豫已经削去了他的爵位,表情顿时有些尴尬。他立即朝泽阳的方向拱了拱手,含糊道:“总之,祝老将军叔侄与太子非常不睦,太子一怒之下把老将军调到后方,负责粮草补给去了。”

    层层寒栗顺着萧惟和谢无猗相牵的手,贯穿两人的脊背。若非萧爻自大,祝伯君就不会被临阵换下,不会接到玉蛟令,不会火烧吊雨楼镇,更不会背负永生永世的骂名自我了断……

    谢无猗黯然。引起雪崩的,往往是一颗最不起眼的石子。

    “殿下,你知道对三军主帅来说最无助的事是什么吗?”吕姜靠在车辕旁,拳头握得“喀嚓”直响,“是我明知道贪功冒进乃兵家大忌,却囿于君臣之分不能说服他,他甚至连长公主殿下的信都不放在眼里!”

    萧筠给萧爻写过信?

    萧惟对此倍感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整个邛川之战期间,萧筠都异常沉默,没对战局发表过半句看法。还不待萧惟细问,远处马蹄声渐近,是史威骑马赶来了。

    吕姜走上前,从马背上的箱笼里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封信,容色略有缓和,“这是殿下亲笔,臣一直都好好收着。”

    萧惟和谢无猗一边看信,一边听吕姜道:“殿下对太子连破五州深感忧虑,提醒他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还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不料殿下的作战方略被太子无视,还刺激得他更加急躁。”

    萧筠与萧爻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疏远,萧惟明白她写这封信一方面是为大俞的安全考虑,同时也是想阻止萧爻立下不世之功。

    说来萧筠也算仁至义尽,她比萧惟这个整天与萧爻形影不离的弟弟更了解他的为人。或许从萧爻不听劝起,萧筠就在考虑扶持别人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鄢和大凉还没怎么样,天武二十七年五月就出了变数。”

    谢无猗和萧惟同时看向吕姜。对他们来说,这个时间就如刀刻斧凿一般在心头烙上难以磨灭的印迹。无论是萧爻战死,还是乔椿运迟军粮,都系于天武二十七年五月,乃至吊雨楼镇的灭门和皇权更迭都与之密切相关。

    太阳穴跳得愈发剧烈,谢无猗忍不住握紧萧惟的手。不知为什么,听吕姜讲起萧爻,她总是莫名地心惊。

    便如原本沉睡的猛兽突然躁动,伸开爪子想要打破樊笼。

    “邛川与泽阳相距甚远,粮草后继乏力,而大鄢在一位李将军的指挥下与我军对峙了一月有余。”吕姜注视着昏黄的夕阳,眼眸微深,“太子为剿灭大鄢主力求得速胜,听从狄虎的建议,决定暗中带精锐走水路北上,从大凉入境,前后夹击,打大鄢一个措手不及。”

    萧惟听到狄虎的名字,全身的经脉都在抽搐。

    先给甜头再献良计,大鄢的五州国土就像新鲜肥美的诱饵,引得萧爻丧失理智,一步步走进圈套,最后随同落日沉入俞水。

    又是红鹰,竟是红鹰,一直是红鹰!

    原来,水下的窒息不是梦啊……

    “不妥!”

    吕姜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现在正是夏天,俞水风暴频发,连有经验的渔民都要尽量避开,太子殿下此举实在太危险了。”

    “吕将军多虑了。”萧爻盘坐帐中,目光如炬,“本宫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可保此计无虞。难道将军认为本宫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如齐王和高阳吗?”

    相处这些时日,吕姜早就看出萧爻急切地想建大功,证明自己的能力。况且他搬出萧婺和萧筠就是不打算让吕姜接话,难道吕姜还能说他二人比太子更好吗?

    可麾下毕竟是大俞的兵,更是同吕姜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哪能用他们的命去配合萧爻如此冒险的计划?萧爻看出吕姜还想阻拦,直接冷冰冰地丢下一句:

    “本宫不是三岁小孩,你若再贻误战机,本宫就将你遣回泽阳由父皇处置。”

    军帐随风而逝,三年前的场景依稀远去。

    “无奈之下,臣只能妥协,太子最终带了三百精锐北上。”吕姜的眼中闪过一抹沉痛,“他和臣约定,此去入凉不过五六日的路程,臣必须等到他的信号才能行动。臣知道此计关乎战局,更关乎大俞储君,便亲自帮他安排周全。等他出发后……”

    吕姜默然哀叹。悔恨,愤怒,痛惜交织一处,让他愈发难以启齿。史威见状忙弯腰拱手道:“太子出发后,邛州大本营的粮草几乎断绝,将军为了稳定军心,不得不命各营暂时蛰伏,称要等待时机。”

    粮草断绝?

    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响,谢无猗的脸色“唰”地转为惨白。她唇齿间不断重复着“粮草”二字,一个耸人听闻的想法呼之欲出。

    与这个想法同时出现的,是无数次梦回中乔椿的面目。

    他依旧跪在大俞地图上高呼冤枉,他滴下的血有多烫,她的手就有多冷。

    如果可以,谢无猗真想一头钻进茫茫大海,什么话都不再听。可这里不是海边,没有汪洋,只有略显干燥的晚风,吹得她的头发越来越乱。

    萧惟忽然插嘴道:“他是不是亲自点了人,并让他们除去能标识身份的物品?”

    吕姜点点头,“殿下能找到狄虎的札记正是因为太子下了严令,他们伪装成普通商客,所带的唯一一件特殊的东西就是太子的佩剑。”

    正因如此,狄虎的记录才会停在五月九日。

    记忆中的佩剑也和皇陵里的那把赝品剥离开来,缥缥缈缈,消散于云端。

    萧惟轻捻食指指肚,弹出不知何时被袖口勾住的砂砾。一侧头,见谢无猗还在喃喃念着“粮草”,萧惟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而吕姜也在此时开口:

    “临行前太子曾秘密交待,一旦他出了意外,便以粮草延误为由斩了运粮官。”(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这篇小说不错 推荐
先看到这里 书签
找个写完的看看 全本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如果您认为挽惊鸿不错,请把《挽惊鸿》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跟进挽惊鸿最新章节的连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