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婺催得紧,丹凤主也不会允许谢无猗在毕安的山洞里安心休养。三日之后,谢无猗便拖着重伤的身体返回大俞。
临行前,纪二钱帮谢无猗做了假的身份文书,亲自送她和小雏到了厉州城外。虽不能易容,谢无猗还是改了妆发,并用胭脂在右眼眼尾画了一只招摇的青鸾。
反正她现在代行青鸾主的权力,没人敢对她指指点点。
厉州是大俞北境的军事重地,大约是远离俞水的缘故,这里风沙格外大,空气也干燥,颇有诗中塞外荒漠的感觉。即使坐了一路马车,谢无猗和小雏的头发里也全是黄沙。
小雏在烈日下抓起干涩的发辫,扁着嘴道:“九夫人,这就是大俞吗?你们真能忍受每天都脏兮兮的?”
谢无猗淡然一笑,“边境难免艰苦些,等你多走走就好了,大俞还是很美的。”
话至此处,谢无猗只觉得心头发紧。大俞生她养她,印满了她的足迹,而今她却要背叛这片故土上的人,包括她自己……
近乡情更怯,不愿问来人。
谢无猗深吸一口气,一下一下蜷曲着右手。休养这段时日,她想尽办法治疗,终于让右手手指可以略微弯曲,虽然还是没什么知觉,好歹也比弯不了强。
巍巍城楼撞入眼帘,城门的盘查极严,守卫要仔细检查每个进城人的路引不说,就连随身的包裹都要从里到外翻个遍。
正自出神,城门下一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侍卫迎了上来。
“九夫人?”封达惊讶地道,“殿下在府里盼星星盼月亮,我们以为使者是谁呢,原来竟是九夫人亲自来了。”
谢无猗上下打量着封达,看他换了装扮,连穿衣风格都变得花里胡哨,眼睛不由微微一眯:“到殿下身边果然不一样了。”
“就……总不能让人太容易认出来呀。”封达老脸一红,弯起一双明媚多情的桃花眼,笑着挠挠头,“而且最近来来往往的人多,小心些总没错。”
谢无猗淡淡瞥了一眼守城的卫卒,“确实,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
“现在西境北境都和闭关封锁没什么区别——”
闭关封锁自然是不让萧惟等人回来,不过这是绝对的机密,封达自觉失言,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九夫人,快随属下去见殿下吧。”
进城后,小雏不想坐马车,吵着要在厉州的街巷里走走。她年纪小,又是第一次来大俞,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谢无猗便向封达借银子,给小雏买了许多好吃的,还顺手在路边挑了一个弹性极大的牛彘胞充作水囊。
奇怪的是,厉州虽热闹如常,但街上鲜有女人和孩子。路过一处水果摊,谢无猗余光扫过老板虎口和手掌上两道厚厚的老茧,而后便以抓药为由进了几家店铺。谢无猗发现,无论摊贩还是药铺掌柜都不怎么热情,好像随时会卷铺盖逃走一样。
看来大俞边境要出事啊。
从药铺出来,谢无猗眼尖,在路过的行商中瞧见了一枚形制奇特的腰牌。她仔细回忆一阵,那似乎是谷赫王族侍卫的腰牌。
谢无猗随口问道:“藩属国的商人还是这么多啊。”
封达一听就笑了,“您说谷赫商队吗?不光是他们,最近确实多了好多藩属国的人。”
“这大概就是近水楼台吧。”谢无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扬眉一笑,“对了封达,方便的时候帮我去军中找点硝石吧。”
“硝石?”
封达吓得后退了一步,他忙四下看了看,凑到谢无猗耳边,“九夫人别开玩笑了,硝石是造火药的原料,军中严禁对外取用的!”
谢无猗见封达为难,也不强求,“北境燥热,我的皮肤像是被晒坏了,在太阳底下站时间长了就奇痒难耐。硝石溶于水后可以制冰,我不过想舒服一点,并不是一定要用。”
本以为她憋着什么阴谋诡计,原来只是打算自己享受,封达的面色当即缓和下来,“那……容属下向殿下禀告一声。”
不多时,封达就把谢无猗和小雏带到萧婺议事的府邸。谢无猗才进门,堂内瞬间鸦雀无声,一直跟在萧婺身边的亲信侍卫任昌更是直接脱口道:
“燕王妃?”
他下意识拔刀护在萧婺旁边。萧惟等人在虬窟湾一去不回,虽然萧豫封锁了信息,对外只称燕王夫妇失踪,可封达亲自炸了船,两人应当已经葬身大海了。
那眼前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还活着,萧惟呢?
等等,说好今天红鹰的使者会来拜访,为什么来人是她?
无数疑问在任昌脑海中扭打不休,严阵以待的敌意顿时弱了下来。他怔愣片刻,随即回头用眼神询问萧婺。萧婺手扶桌案,缓缓站起身,漆黑的瞳眸中喜怒莫辨。
“燕王妃?”
同样的三个字,从任昌口中说出是质疑,可从萧婺口中说出却是五分了然五分戏谑。再加上他上挑的眼尾和刀刻一般的下颌,谢无猗意识到曾经那张愚鲁冲动的面皮已经撕下,取而代之的是比鹰隼还锐利的审视。
萧氏兄弟三人中,如果说萧惟是懒散多变的浪子,萧豫是阴白死板的塑像,那么萧婺就是刀头舔血的将军,仿佛他生来就该睥睨天下。
谢无猗丝毫不惧,她上前一步,行了红鹰内部成员相见的礼,“红鹰鸾九,代行青鸾主之职,奉二位先生之命助殿下一臂之力。”
萧婺眸光微垂,眼前的白衣女子和他记忆中的燕王妃并无二致,素白的脸颊,修长的肩颈,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眼神比之前更冷了。
从前的谢无猗清冷如水,而现在的她却是冷淡的,冷漠的,直将万物都冰封在骨子里。
这张脸无愧于青鸾主的身份,换言之,唯有青鸾主的身份能撑得起她的气势。
不引人注目,却又格外令人炫目。
萧婺不由晃了下神,一旁的任昌却嗤笑道:“派燕王妃当使者,红鹰也太怠慢盟友了吧?”
“燕王妃又如何?封达不也曾是燕王府侍卫吗?”谢无猗直接把封达摆上台面,冷冷道,“殿下把燕王逼到虬窟湾,若不是我与封达运筹帷幄,殿下的计划怎能实施得如此顺利?”
任昌一愣。谢无猗说得不错,《仕林录》的秘密曝光后,萧婺便再次对萧惟起了杀心。他与卢云谏暗中通信,借窦书宁之口引发萧爻未死的猜测,成功把萧惟骗到了邛川前线。
窦书宁手中那封“萧爻的邀请函”本就是萧婺和卢云谏一起伪造的。
西境虽然没有萧婺的势力,但让封达买通几个商人和渔民,选定萧惟出海的船只,他便能在虬窟湾杀了他。
没有谢无猗牵扯住萧惟的精力,封达确实不会畅通无阻地引爆炸药。
谢无猗见任昌语塞,悠然一笑:“如今我的生死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若不信我大可杀了我,只是后果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任昌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萧婺和红鹰合作多年,这时候破坏结盟,要是他们把萧婺这些年的作为曝光出去就完了。任昌刚要赔罪,就听谢无猗又道:
“不说虬窟湾,就说麓州暗杀范可庾的刺客,灭口闻逸的烁金蛊,哪个不是红鹰帮殿下出的力?还有平麟苑——”
“好了,”萧婺忙打断谢无猗的话,换上了和善的笑容,“本王怎会不信九夫人呢。”
很好。
谢无猗拢在袖中的手指略略松弛,萧婺果然不敢让她当着一众手下的面说出与红鹰的合作。
暗杀范可庾是为了引出闻逸,在封达的暗示下顺理成章地把一心翻案的乔蔚困死在江南庄中;灭口闻逸是为了让谢无猗和萧惟亲眼见证烁金蛊,从而引出合州一系列案件,最终借力除掉可能知道邛川之战内幕的祝伯君。
至于平麟苑刺杀,除去杀谢无猗和钟愈的两路人马,卢云谏很可能在那时就怕萧惟顺着褚余风查到邛川之战的异常,打算趁乱杀了他。故而卢云谏安排了鸿鹄部杀手,又在失败后迅速围山,掩护幸存者撤出平麟苑。
这是萧婺与红鹰的绝密,谢无猗每件事都只点到开头,萧婺是个聪明人,自然明了红鹰的态度。他拱了拱手,“请九夫人移步。”
萧婺带谢无猗走进后堂,这里是他秘密议事的地点,只有任昌和封达能进入。萧婺请谢无猗上座,找出一封密信。
“前日本王收到密报,谷赫老国主病危,国内主战派和主和派争斗不休,动乱一触即发。主和派想向我大俞借兵平定国中叛乱,而主战派则想在使者进入大俞后暗杀,再以此为名出兵攻占厉州。”
冬至宴上见过的谷赫国主居然要死了?
谢无猗不觉摇头:“‘攻占厉州’,谷赫的野心膨胀到这个地步了吗?”她活动着右手手指,唇边挑起一抹冷笑,“可惜能力配不上野心,终究是死路一条。”
萧婺也跟着笑了,只不过笑意并不曾到达眼角,“一旦大俞和谷赫开战,主战派必然受重视。不过九夫人说得不错,他们胃口太大,现在的厉州外松内紧,谷赫讨不到便宜。”
他站起身,迟疑了一瞬还是展开地图,“九夫人请看。四大藩属国中,最北的毕安实力最强,他们想趁我们与谷赫交锋时趁机攻打谷赫北部,抢夺谷赫北部三岛。”
“而东边的曹平和邓易国力较弱,尤其是曹平,夹在大俞和邓易之间艰难生存。不过一旦谷赫被两面夹击,曹平和邓易难免不会来分一杯羹。”
谢无猗仔细看着地图,萧婺在厉州坐镇近一年,边境虽然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危机始终都在。谢无猗明白,萧婺敢对她说这些秘密就是要让她交投名状,若她的方案不合他心意,红鹰也不会再信任她。
到那时,她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因此,她一步都不能走错。
萧婺在旁观察着谢无猗的表情,心道她还是更像一池静水,半点裂缝都没有。
“本王昨日收到主和派四公子谷裕阖的密信,他想秘密入境与本王详谈。不知——”萧婺故意停顿了一下,“九夫人觉得我们该如何应对谷赫?”
“当然要打。”谢无猗毫不犹豫地答道,“大俞是主谷赫是属,敢觊觎大俞当然要打。殿下可以先将厉州百姓撤出,也不必管城中的设施了,只要战火不波及大俞太多土地,毕安一定会主动加入战局,到时候危险的是谷赫。”
萧婺一言不发地听着。若说谢无猗愚笨,她在萧惟身边都没让他察觉分毫破绽;可若说她聪明,她真的明白边境开战对大俞意味着什么吗?
谢无猗目光如剑,直直架在萧婺的脖子上,“殿下,你我都是大俞人。”
“如殿下所料,曹平和邓易也想占便宜。谷赫三面受敌,自然不会对厉州造成什么威胁。”谢无猗扬起下颌,语气平淡得如同家常问候,“藩属国越乱,大俞越能从中取利,殿下也就赚得了更多时间。”
她最后一句话语焉不详,萧婺却听懂了,谢无猗主张放弃厉州另图大事,或者趁四大藩属国混战衰弱时直接将他们纳入大俞疆土,立下不世之功。
许是这狠辣决绝的话与她纤弱的身形反差太大,萧婺竟莫名被那句“同为大俞人”击中了。
“九夫人说得对,本王会仔细思量。”萧婺转念一笑,“对了,阿年近来食不知味,他要是看见九夫人还活着,不知会多高兴呢。”(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